“殿下,亭亭,还有二弟……”顾尚书老泪纵横,“我、我对不住你们!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
他抬起右脚,试图用力往顾盈芷背上踹去,被夫人拼命阻拦。
顾夫人强行托住他,泣道:“要怪就怪我!是我没管教好!”
顾逸亭叹息:“大伯父,您别动气!侄女本不希望让你们难过,才没在行宫扯出此事,目下真相大白,姐……她也道过歉了,这事算了吧!新春将至,咱们好好过个年。”
迟迟不发话的符展琰上前踏出一步,对宋显维作揖:“殿下,下官年后将申请调离京城。”
宋显维面上不露喜怒,淡然道:“也好。”
顾尚书没脸在弟弟家中闹下去,向一直在吃糕点看热闹的二叔公告辞,对宋显维一再道歉,才命儿子、儿媳妇将魂不守舍的顾盈芷从地上拖起,仓皇离去。
送走了顾尚书一家,顾仲祁、陈氏、顾逸书兄弟皆忿忿不平,均说顾盈芷白瞎了好出身、好教养,伤透了父母的心云云。
顾逸亭则温言劝抚:“到此为止吧!嫂子回来后,大伙儿别提,省得她闹出波折来!”
因陈氏随夫到行宫大半月,生意便全数交给长媳打理。
现下正是最忙碌之时,陆望春尚未归家。
依照她脾气执拗,又视顾逸亭为亲妹,若得悉顾盈芷所为,只怕要拿擀面杖打人。
顾仲祁见宋显维全神贯注目视顾逸亭,料想小情侣有话要说。
“亭亭,你陪陪殿下。离府多日,爹娘得瞅瞅府里被你二哥捣腾成什么样了!”
“成,你们忙。”宋显维自觉为顾逸亭系好了狐裘披风的带子,挽起她的手,跨步出门。
依稀听得顾逸峰对兄长嘟囔:“唉!姐夫也真是!还没成亲就整日霸占着我姐,从行宫到家里……咳咳,哥你近日读了什么书?快给弟弟推荐几本!”
被宋显维似笑非笑地回眸一瞥,他立马以最快速度转移话题。
*****
临近黄昏,顾家花园内,雪枝被斜阳暖光映照出琉璃般的璀璨光泽。
因下人们刻意回避,偌大的园子仅剩宋显维与顾逸亭携手并行。
二人容色倾城,神色平和,如古画卷中的仙侣步入尘世,美好得令人不忍滋扰。
“亭亭,你就这么放过她?”宋显维醇嗓语带狐惑,打破沉默。
顾逸亭失笑:“我何曾放过她了?”
宋显维怔然,记起符展延自始至终没去搀扶顾盈芷,甚至没替她求过一句情,摆明已无息日的深厚情谊。
“也对,你答应不追究,姓符那家伙冲着顾尚书的地位,定然不会悔婚。一旦有了嫌隙,他们将以怨偶的形式捆绑一生。”
“正是,余生没完没了的争执或猜忌,兴许比一刀切来得更煎熬些,”顾逸亭苦笑,“阿维,你会否觉得,我比你想象中阴险?细究下来,这手段……比杀了她还要残忍。”
“她对你所做之事,若如她所愿成了真,难道不比杀了你和我更残忍?”宋显维眸光一冷。
顾逸亭默然,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
虽然他们私下聊过,万一双方当时真中了顾盈芷的诡计、遭遇不幸,也绝不会放开彼此,而是选择共同面对,但她清楚知道,他们可未必能轻松愉快地走出阴影。
起码,在她前世误以为失身于他人时,一度厌恶自己,暗觉生无可恋。
此番,她瞧得出,符展琰的心态比起先前大不一样。
爱与恨兼有的情形下,那两人又能幸福快乐到哪儿去?
而她和宋显维完婚在即,向亲人开刀,还不如放顾盈芷一条活路。
一则大伯父和大伯母心胸开阔、明白事理,会承她的情;二则,她表现豁达大度之态,为自身和未婚夫挣得一点美名;三则,事情压在两家人间解决掉,好过对外宣扬,影响家族声誉。
“那……便依上次所定,让那叫绿湖的丫鬟来承担?”宋显维再三确认。
“她原只是帮凶,可她推踩碧荼,把汤泼我身上……此等无法无天的丫头,留着有何用!”
宋显维忍笑:“我倒挺感激她整这一出,让我提前尝了点‘甜头’!”
顾逸亭自然没忘他那夜如何待她,顿觉胸口麻酥酥的,忍不住拢了拢披风。
对上他戏谑的笑眸,她绯颊欲燃,气得在他腰上狠掐一把:“净是想着折腾我!”
“婚后我躺平任你折腾,总成了吧?”他笑哼哼地凑到她耳边,“我家亭亭热情似火,娇柔如水,本王很怀念,也很期待哟!”
顾逸亭捂脸:“不许再提!我那是……中了药!”
宋显维扳开她的双手,趁机啄了她一口。
二人聊起两世中了同一圈套之事,顾逸亭听说,上辈子随宋显维赴约的人是江泓、而非钱俞时,心下一片了然。
她记得,她与宋显维有过的激烈交缠,尽管她死活不承认并宣称自己早忘光了。
因药物之故,粗喘呼吸声、迷醉吟哦声、皮肉碰撞声交织,肆无忌惮地响彻梅心殿。
试问怀有小心思的江泓如何能忍受?想必早就怒而躲得远远的,即便见她清晨出逃,也未加阻拦。
假若她那时奔出殿阁,遇到江泓、狄昆或袁峻其中一人,大抵会猜出与己缠绵的小青年确为宁王。
阴错阳差,她跑了,误会了,退婚了,死了……回到北上之前。
她自问两辈子信错同一人,但宋显维何尝不是?
让背叛者活着,闲来记起,还能恨一下;若不在人世,连恨都恨不起来。
重活一世,她越发觉得,善恶间的界限模糊难辨。
譬如她曾恨透的女杀手尹心,武艺高强、出手狠辣,却莫名其妙在相处中被她感染,最终不仅舍身救了她,还救了狄昆的性命。
而她一心一意相信的姐姐,世家千金,京城贵女,竟阳奉阴违,处心积虑想要谋害她,不但试图将她塞给定情多年未婚夫,还要夺取她的意中人。
念及此处,她悠悠叹了口气。
——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心。
*****
如顾逸亭所料,顾盈芷真怀上了符展琰的孩儿,如上世那般硬生生将婚期提前到了正月。
据闻,自那日把事情抖出后,顾尚书一回府,当即下令将顾盈芷禁足在小院内,直至成婚当日送嫁,才见上一面。
满城热议,想不通宁康侯府与顾尚书两家等待多年的大喜事,竟办得如此仓促草率,氛围诡异,且新郎官成亲后没几日,即刻动身南下,去了饶州任职?
与此截然相反的是一个月后,宁王府和顾家的盛大婚宴,轰动全城。
婚前数日,宁王府的数百人抬了一堆又一堆的聘礼,绕城而走,浩浩荡荡送至城西顾府,引来路人争先恐后围观。
而婚前一日,轮到顾家人抬嫁妆,大至床铺被褥,小至针线纺锤,有古董字画、珠宝首饰、绸缎纱罗、玩物摆设,担担杠杠,朱漆髹金,喜庆非凡。
顾逸亭静立在高阁,抱着她的大白猫,含笑眺望春花烂漫处的十里红妆,莫名泪目。
这条以红色装点的蜿蜒金龙,连接的是她和他蹉跎两世的情缘。
婚礼当天,新郎官宁王宋显维身着正红黑色滚边喜服,早早入宫,到皇太后、熙明帝、齐王前行三跪九叩礼,再到生母柳太嫔面前行二跪六叩礼。
随后,他带领銮仪卫,请出红缎围拢的八抬彩轿,挑选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内务官员、侍卫等六十余人,与宁王府上百骑府兵,在满城瞩目下兴致昂扬、意气风发地到顾府接亲。
闺房之内,新娘子顾逸亭则在侍女们有条不紊地配合下,沐浴梳妆,穿上层层嫁衣。
宁王妃的嫁衣不论款式、面料、做工、刺绣皆是极品,由来一众顶级的皇家绣娘为她量身订做,花了整整半年才完成。
描金凤戏牡丹的赤色云霞缎衬得她容色更为红润,眉似春岚染黛,眸如月华耀湖潋滟,唇若丹果红艳。
她浅笑着看大伙儿一一为她添加额坠、耳坠等饰物,再把青丝挽成了妇人发髻,插上金钗珠翠,戴凤花钗冠、披霞帔、盖喜帕。
吉时将至,她在一众侍女陪同下,到前厅向长辈们庄重行礼,由顾逸书背着出大门。
兄长的每一步,带领她走往人生的新开始。
安坐于清芬馥郁的花轿内,她被大片暗红遮盖视线,只觉厚重衣裳闷热,害她快喘不过气。
鞭炮声震耳欲聋后,她感受轿子轻微晃动起行,依稀听紫陌、碧荼笑说“今儿宁王殿下笑成花儿”。
大队人马于唢呐声、箫鼓声、马蹄声、欢呼声、议论声中抵达宁王府。
明明是极其吵闹的场面,顾逸亭的心则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宁。
纵然她没法掀开盖头窥探周遭场景,却深知她最爱的男子,正在前方为她开道。
当轿子停下,议论声中,沉稳脚步声行至她跟前,那熟悉的嗓音柔柔发话:“亭亭,我背你进去。”
喜娘搀她爬上那宽厚健壮的背,她两臂缠向他的肩颈,由他背下花轿、上台阶、跨门槛,迈入重重院落。
喧闹声此起彼伏,宋显维喜滋滋低语:“亭亭,今日我姐、姐夫、兄嫂们都非常赏光地大驾光临了!还有,荣王世子夫妇也遣人送来贺礼……我明日再带你去看。对了,你饿不饿?我听说,他们不让新娘子吃东西……欸?为何不说话?和我还用得着害羞?”
顾逸亭啐道:“有你这般唠叨的新郎官么?”
“呵,还没拜堂就嫌我唠叨?嫌弃也没用!再唠叨也是你的人!”宋显维故意将她颠了两下,迫使她惊呼一声,死死抱紧他,引发周遭大笑声,才满意地继续前行。
*****
三拜过后,宋显维虽百般不情愿,还是乖乖遵照礼节,让喜娘先送顾逸亭入洞房。
酒席间来的尽是身份尊贵者,觥筹交错,喜气洋溢。
□□带来的贵客中,有五族的蔻析郡主、易过容的秦澍、活泼的楷儿,他们一家如愿以偿喝上了宋显维和顾逸亭的喜酒。
回首北行途中的趣事,夫妻二人难免窃笑。
宋显维厚着脸皮,假装看不懂他们狡黠的笑意,洒脱地举杯相邀,感谢他们长久以来的相助,正想问“兰儿是否来了”,身侧忽地冒出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笑嘻嘻拽了拽他的袍袖。
桃花眼水灵灵,笑时弯弯如新月,眉心有颗小红痣,模样娟秀可爱,正是“二哥”的嫡亲闺女宋兰汐。
宋显维咧嘴而笑:“兰儿,你瞧见没?那处廊下植有四十八株罕见的皇家珍品兰草,叔叔先替你养着,等你哪天启程回家,再一并带回去。”
“二哥”最善种植各类花草,犹喜兰花。
抛开过往的恩恩怨怨不说,单单是对方将柳家人遣返回中原、省去他漂洋过海的麻烦,这份情意,他只要有机会,定当尽力偿还。
宋兰汐微怔,随即灿然一笑:“兰儿替爹爹谢过小叔叔了!”
宋显维知她机灵通透,复笑问:“不知你们那儿的气候……能不能种活?”
宋兰汐一脸骄傲:“小叔叔也太小瞧我爹爹了吧?我爹爹无所不能,能把整座山都弄成花园,一年四季鸟语花香不断,怎可能连小小的兰花也搞不好?”
欸……早知这孩子爱炫爹,他就不提这茬儿了!
宋显维无奈:“少扯两句!身份遭人识破可麻烦了!今日叔叔忙,先不与你说了,来日得空,带上楷儿来玩……往后,顾家的峰峰也会常来,你们仨做个伴儿……”
宋兰汐小嘴一撅:“叔叔哪儿是诚心邀我们姐弟来做客?分明想借此绊住你的小舅子!免得他成天缠着婶婶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