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旨后,回府清点了院里的仆从。
“前线凶险,我此次前往边关支援父兄,便是马革裹尸。”我对众人道,“这将军府……从今往后便不再有主人。”
“我今日将身契银两一一分发给你们,或是回家和亲人团聚,或是南下再往西行,那边的日子应该好过一些。”
我知道这府里有许多人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包括翠翠,她哭了很久,不肯离开。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请求我带他们一同前往边关。
“也罢,愿意和我走的,便和我一起走。边城日子清苦,你们若后悔,也可从那边去往别国。“
离都后,我才知晓陛下是如何扫清障碍的,方法简单有效,竟是直接把主和派的人定罪抄斩。
惊鸿是主和派的出头鸟,当然在清剿之列。
可是当我听到街边传言,惊鸿被抄家流放时,心里还是如同被锤子重重砸了一下。
好在没有获罪问斩。
想来那日他匆匆离去,再见竟不知会是何时。
又或者此生都再无再见的机会。
征途漫长,我拖家拽口地回到边关。
这里仿佛在经历暴风雨前的最后宁静,城中戒备紧张,排查严密,我隐隐有感,大战一触即发。
爹爹和哥哥们再见到我,倒并不是很惊讶,只有萧则的脸色怪怪的。我问叁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说你很快会知道。
我边走边疑惑地掀开主帐的帘子,立面竟然坐着个布衣白衫的身影,待转过屏风看清是谁,才目瞪口呆。
惊鸿。
“你怎么来到了这里?”我惊讶道。
哥哥跟上来解释,是爹爹,收留了他在此当军师。
我皱眉,当着惊鸿的面悄悄和哥哥私语:“若叫陛下知道,这可是问罪的大事。”
哥哥耸耸肩,“那便不让他知道。陛下现在应该顾不上要我们的脑袋。”
“阿元,这乱世,我们能保一人便保一人,能保一双便保一双。你不是也带了这么多手无寸铁的仆从来此,何必区别对待。”
“何况我们正缺医官和军师,他能顶上。”
惊鸿一直端坐在那里任我们无礼地当着他的面窃窃私语,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心情很不好。
我有些心虚地趴到他的案前,主动和他搭话。
“你如今,应该无法叫从前的名字了吧……那该叫你什么?”
他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掀起眼皮终于赏眼看了我一回。
随后在我面前写下四字:“百里苍榆。”
“这是?”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他微微笑了,“这便是我的名字。”
我这才知道,原来惊鸿叫做百里苍榆,只是众人叫惯了惊鸿,竟都不知晓他原本的性命。
我又道:“你不是被陛下流放了么,为何回来此?”
他偏头看我,眼神似是在说我蠢:“我正是来此流放。”
我抬起身叹了口气,来此,倒也确实是重罪。
“惊鸿,不是……百里先生。”这样叫更加别扭,我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再过些日子,你可以带着萧府的仆从们,一同南下。你应是可以投奔你师弟去的吧,听闻那边战事已趋于稳定,寻常百姓在那边,应该能过得安稳些。”
他不解:“你想让我走,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这种文弱书生,不适合在这里。”
他看了看自己,沉思道:“确实弱了些,可这也是我没办法的事。”
这算什么说法,我叹口气,继续劝道,“那便听我的吧,你这就修书给你师弟,我帮你带去边城,应该能送出去。”
“不要。”
“什么?”
他理了理衣袖,端坐在案前,才直直看向我,“我说,我不愿意离开这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又不是只有你萧家才爱国。”
“你一个被流放的主和派,你在鬼扯什么?”我一脸难以置信。
他一脸不屑:“我是因为爱国而主和,又不是因为卖国。既然谏君不成,我也愿以身就大义。”
他就是在当着我的面冠冕堂皇地鬼扯,我无比坚信。
可是我想不透他留在这里的原因。
我又去问爹爹,“您为何同意他留在此?”
爹爹却问了我另一件事:“给你的木匣,你可曾有打开。”
我皱眉,“一直妥善保管,不曾打开。”
爹爹点点头,对我道,“无事,你早晚都会明白。”
后来我每每都能在主帐中看见他的身影,一身衣服白得扎眼。我脸上有几道近年落下的浅伤疤,他替我一一治好。
又一日,我们在城外遭遇小股敌兵埋伏,只有惊鸿不小心被乱飞的流箭擦伤,我一路护着他回营,情急之下,解开他的衣服替他检查伤口。
惊鸿的胸前有两处醒目的刀伤,不知为何,看着那样扎眼。
我忍不住道:“你这旧伤,看起来像是被别人用匕首划得,当时发生了什么。”
他打开了药罐给自己上药止血,似乎是想了想之后才对我道:“当时本是救了一条人命。”
“人命?你给别人挡了刀?还是你给别人喝了你的血?”
惊鸿善医术,姑且算是个大夫,可这个人,我怎么都无法将他和救死扶伤联系在一起。
他倒更像个容易被利欲熏心的家伙。
这样的人,竟会去救别人的命,我的第一反应竟是不相信。
他却只是将衣服穿好,笑了笑,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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