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虽解滚滚的好意,却也说不得是欣喜还是惆怅,心情并不纯然美好。到了此时,看不见样貌反成了幸事。
他平抑了呼吸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多天来,东华第一次关心起了这位不声不响随侍左右的人。
“孚雩,小臣名唤孚雩。”嗓音温和中正,颇有几分祖辈之风。
东华借着起身掩去额上汗珠,闻言唇角轻提:“看来五行缺水,倒该去连宋处更妥帖。”转而想起连宋折颜等人亦有许久未见,方才显露的笑容又淡了下去,“所为何事?”
“帝后有事外出,嘱小臣为帝君端药。”孚雩的声音隐有忐忑,在太晨宫中虽时日不长,对于东华在此事上头一贯的“不合作”却早有所闻。
这事自然是凤九的主意。东华对于凤九的执著也很无奈,她虽是好意,但不明就里的汤药治标不治本,不过聊慰人心尔。
“放着吧。”他不置可否,又问,“小白去了哪里?”
“这,帝后未曾提及。”
话音落了许久未听得离去的脚步,东华略一沉吟点拨道:“小白只让你端药。”
“……是。”孚雩原地顿了顿,犹疑着退了出去。
东华微微摇头,也是个爱操心的,这点倒跟重霖很像。
自被发现了双目的异样,凤九还好些,其余众人总将他当精致的水晶盏,就连滚滚和攸攸也将他们的父君视为孱弱无助的病患,动辄不离左右,就恐有什么闪失。
他们浑然忘却了,即便眼盲,东华也曾不露痕迹地如常生活了几百年,亦仍是六界的尊神。
凤九要他吃药,要他等折颜出关,无非是想治好他的伤。然而,与表面的斑驳嶙峋相比,内心的沟壑沧桑才更为致命。
窗棂外隐约飘来浅香,是渐放的佛铃。
那日凤九与他说,自他归来,太晨宫中的佛铃花便似醒转了一般,花事愈繁,生机日浓,让她心生欢喜。
话虽如此,他仍时常感到落于脸上的视线,疼惜中饱含着忧心忡忡。一向好睡的小白变得浅眠起来,但凡他略有动静,身边之人便立时惊醒,屏息等着他的下文。有时还有一只温软的手伸来,试探着抚上他的脸颊与额角。为安抚娇妻,他不敢轻易露出蛛丝马迹。
近年来,他确然鲜少踏出太晨宫,不光是顾及众人的担忧,也是一时半会并未想好以何姿态回到八荒六合。可这般隔绝于世的疏离,并不能使他开怀。与其被奉于高阁,他宁愿周遭人等待己如常。
时至今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前者无比清晰,后者迫在眉睫。他无法退守一隅视若无睹,唯有与以往数次一般,边努力隐忍边突破重围。
今日一双儿女去了朝会,凤九又不在,连一向近在咫尺的细碎声响都无,殿中徒增寂静。
几声叽喳从院中不知哪段树梢传来,才起了头就被掐断,仓促得好似过客。
那些隐在殿前屋后的人影叫人烦躁,东华难得生了想要出去走走的心思,一个闪身便已从殿中消失,跨出了久违的宫墙。
孚雩半晌不见殿内动静,再进来时,见到的只有桌案上一碗凉透的汤药。
九重天是不是旧貌,东华不知。
不过,即便撇开目力,他仍能感觉到活跃于各天的不同神识,只是这些神识的主人大多资历尚浅,而其中所识者更是寥寥。
十万年沧海桑田,能改变的有许多。
陌生的喧嚣发生在九重天的各处,打闹的、交谈的、消遣的、争执的,纷纷扰扰涌进东华的识海。他无意分辨那些讯息,却从这份驳杂的热闹中得到慰藉——四海八荒仍然活着,也许他要做的事还不算晚。
这么多年,东华依然不喜与人多言,所以并未有深入其中的打算,倒是十分随意地摸到了老地方。
第七天的天门之后,妙华镜飞流直下、水生烟如云似雾,因着少有人承受的磅礴灵气,一片浓荫掩映,尤为清静。现下虽用不得,并不妨碍他在此歇脚。
曾经的岁月里,他便在此处看着明媚灵动的少女拖着白白嫩嫩的糯米团子,教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宝。如今这二人一个已是天君,一个则成了他的小帝后。
名为“好奇”的种子种下,许就生发出一棵情深的参天大树来。妙华镜不止映照三千世界,还见证了他们的缘法。
承天台的方向似乎聚了不少人,莺莺燕燕,此起彼伏,富有活力的声音激烈地交流着什么,像一群好奇的雏鸟。
东华虽不在意,瀑布的浩荡水声里,仍有只字片语飘进耳中。
“……你是说,最德高望重的那位尊神回来了?”
“听说前些年就回来了,只是一直未离开一十三天,所以我们不曾见过。”
“我也听我们真君提过,说他老人家仙姿卓绝,乃是名震六界的大英雄,还是太晨宫白棣仙尊和青丘白棠女君的长辈!”
“哇,那得有多大年纪!”
“我们洞主说,那位算是上古遗族,一路从洪荒到现在,经历了数次大劫,总有几十万年了吧,如今的天宫中再没有比他资历更老的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