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婷婷过去是怎么给素素翻白眼、告瞎状,素素又是怎么两面三刀地报复,藏婷婷作业本,害她被老师骂。
见虎子回来,婷婷摆出不满意的嘴脸:“怎么回事啊!才回来!”
虎子哄小姨子:“接着电话一点没耽搁!”
素素怪他:“回来干吗,大热天的,你又不能帮着生孩子。”
更何况,这孩子一时半会还落不了地。
婷婷站到画报年历跟前,给他算时间,“前天下午我们从医院拿到结果,立马就给你打了电话。你现在才到?怎么?坐三轮车回来的?”
“哎哟!这不是你还没工作嘛,等你去那航空公司上了班,给我开开后门,送我张机票,我三小时就能到。这个火车票多难买啊,我排了一宿的队,就买到昨晚的。”
婷婷:“京九铁路不是通车了吗?都说现在铁路压力不大啊。”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不出门不知道,以为买火车票是坐公交车啊。虎子心中腹诽,面上赔笑脸:“我下次争取比‘长征三号甲’快点。”
婷婷放过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电视。
虎子揽着素素的肩,低眉顺眼,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吐不吐,想不想吃酸?
一个屋檐下,他们的亲密指数太高,婷婷忽然有点别扭。她突兀地问:“你说孩子以后像谁啊?”
虎子斩钉截铁:“肯定要像你姐啊!”
婷婷嫌弃地打量虎子:“要是像你怎么办啊?”她努力找优点,“眼睛倒是不错。”
虎子眨眨眼:“真的吗?”
素素翻白眼:“别做梦,要是像你,我生出来也塞回肚子里。”
虎子着急,担忧起小家伙:“这……这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哎呀哎呀,平常心平常心!”
婷婷也打圆场:“也对也对,算啦,健康善良就好了,别像电视里的坏人。”
虎子朝素素挤眉弄眼,狗腿子地给她揉小腿:“对对对!我们的孩儿肯定善良健康。”
素素作势一蹬,“收起你的丑恶嘴脸!”又挠挠他的胡茬子,娇声道,“怎么都没剃胡子啊。”
虎子讨好地亲亲素素的手,“路上没来得及,等会就去。”
婷婷听到亲嘴声,不自在地全身打石膏,胡乱接道:“就是!不怕嘴脸丑恶,就怕嘴脸丑。”
素素哈哈大笑,又把丑孩子的话题接上了:“哎呀,怎么办呐,越说我越担心了!”
虎子当时就想,要是说话的是程青豆,他立马赏她个毛栗子。
青豆白日在文化馆规律上班,晚上和顾弈开始混日子。她学会了打游戏,还常去舞厅跳舞。虽然舞伴固定,不太刺激,但是她越来越享受音乐了。
她一度被美好的生活麻痹,直到素素怀孕。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不由着急。尤其每次她提起这茬,顾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主动带套,说不想生孩子。
她本以为是顾弈还对那件事不舒服。
日子慢慢往前推移,他们蜜里调油,想到他根本不是那种过不去坎的人,青豆终于没憋住,问他:“我是不是不能生?”
顾弈拍她脑袋,“胡说八道什么啊!”
青豆松了口气。
但是到晚上,他又拿出东西,青豆不由暴躁,哼哼唧唧开始摔枕头。顾弈哄她,带她又去了趟杭州。
他们结婚后去了三次杭州,开车去挺近的。98年春天还去了趟西城,看大熊猫,顺便欣赏顾弈的母校。
顾弈毕业去南城第一医院口腔科待了两个月,迅速走人。他还是决定开诊所。
诊所在西宁区,离南城花园不远,由六子哥帮着搞宣传,学wz人开厂的态度,把噱头吹出去——全国顶尖华西毕业、南城第一位牙科硕士、技术第一流。
收入确实不错。不怎么忙,一个月是青豆上班的三倍。
缺点是自负盈亏,周末也上班,优点是他不想上班的时候,写块木牌往门上一挂,背着相机就出去旅游了。
项家的家户调查已到尾声, 98年8月,青豆又去到项家村,进行最后一次实地调查,补充报告写作中的一些不确定问题。
这次只有她一个人来。
上次走前,她用村民最在乎的一套话术对大队书记说,最好能做通东子他姑的思想工作,养他到大,这孩子倔,送人不像话。“说出去,是项家村的事。不好听。”
青豆是市里派下的调查员,人家领导很把她当回事,可以说两天就做通了东子他姑的思想工作,说明年安排他上学。
这次来,东子应该上小学一年级了。也不知道她写给他的信,他收到了没,能不能看懂。
回到村里,青豆才知道项东没有上学。
九年制义务教育费用很低,除了书报学杂基本不收钱,但他没有上学,而是在家里干农活。
他被姑借给隔壁养猪那家,每个月10块钱喂猪。
青豆连行李都没放下,就冲上去吵架了。
她不敢相信这么聪明的孩子在养猪,农村的教育就是这么荒废的!
她质问东子姑,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送去上学是违法的吗?根据义务教育法,要是她再不知悔改,送孩子去上学,会强制履行的!
他姑吓得倒退三步,很快反应过来,扫把一抡冲青豆凶:“你以为我没送?他自己不肯上,这也强制?你们强制他去啊!强制我干嘛!我又不是他爹他娘。”
东子喂猪回来,抱着盆一撂,把扫帚从姑手里抢了下来。
他带青豆去他们过去经常玩的山头,跟她说这年的事。
青豆叹气,“他们欺负你,你就不上学?你这报复的是自己啊。他们屁事都没有。”
“还打掉……人家两颗牙。”姑赔了一百块,心疼得哭了一夜。可他们怎么打他,他也不哭,让家里人寒心,认为他铁石心肠。他就去喂猪,想干十个月,还姑一百。
绿树荫弄,虫声唧唧。站在山顶往下看,那些住户就像畸形的马铃薯一样系于项家村主干道的根须之上。
青豆心疼地蹲下身,摸摸东子的脑袋:“头发长了,怎么没剃,天都这么热了。”
东子一笑,“等你来给我剪啊,你不是说你剪头很厉害吗?”
“我不来你就不剪头了?”青豆不信。
东子哼哼:“对啊,你不来我就一直留头发。”
“不可能!我上次走是96年冬天,现在都是98年夏天了!一年半了!要是没剪,那你现在肯定是长头发了!”
东子神色一黯:“你也知道你这么久没来。”
青豆难受,不过仍是笑嘻嘻的:“我有给你寄信啊!没有收到吗?”
东子点点头:“收到了。可字都不认识。”
“我不是给你留了新华字典的吗!还没学会查吗?”
“缺页,有两个字没找到。”
看来是真查了。青豆给的那本是盗版新华字典。为了这事,她带着东子去了趟镇上。
因为市里下来调查组,项家村去年通了车,所以出行方便许多。
他们坐车去镇上,好不容易找到个买书的,新华字典还是盗版的。青豆赌气,说下次买一本对的新华字典再带给他。
东子问,什么时候啊?
青豆咯咯笑:“你想什么时候啊?”
他失落地扭过身:“他们说你们那个事结束了,以后都不来了。”村里解放,家家户户松了口气。调查老师在的时候,他们话都不敢乱说,经常收到大队的提醒,院落清理干净,田里弄弄妥当。
青豆假装这事不重要:“那个事结束了,我可以来啊!我专门来找你玩!”
东子信了,松了口气:“真的啊?”
青豆知道,很有可能是假的。所以当东子伸出手指要跟她拉钩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
但她还是拉上了。她想,下次给他送完新华字典,就没有下次了。
走前,她买了一些零食,帮他塞到他的小柜子里,不让姑家里发现:“你偷偷吃,慢慢吃。”又她塞了两百块给他姑,让她冬天给东子买两件衣服,不要冻着他。
大夏天的,东子手上还有几个冻疮疤痕,看得人难受。
关于怀孕这事,青豆是在吴会萍眼里看出异样的。素素大着肚子来她家吃饭,大家都在猜男猜女,蓉蓉挽着青豆,发出羡慕:“我们豆子什么时候生一个啊!”
“吃饭吃饭!”吴会萍打断了她们催育的话题。青豆这才意识到,妈妈始终没问过自己肚子怎么没动静。
晚上她掐着顾弈的脖子问他,“当年是不是有问题?我这么结实的人怎么会没消息。”
顾弈装傻,“啊?程青豆?你说什么啊?”
青豆破罐破摔:“不是我有问题,那就是你有问题!”她伸出手指,弹他家伙。
他扶了扶,贴往她深处。顾弈埋在她肩头哑声附和:“对,就当我有问题吧。”
放屁。
青豆去找了傅安洲。她差不多一到两个月会去找他一次,送几本书,聊一下外面的情况,问问他监狱最近组织看了什么电影。反正会见的半个小时从来不难熬。但那天,就说了五分钟,时间就十分难熬了。
当年就是因为他把医生的话转达,所以才挨了顾弈发疯的那顿揍。
傅安洲说,医生说出血有点多,后面可能比较难受孕。
从二监出来,青豆一路都挺平静的,她回到单位,认真干完自己的工作,下班等大家都走了,她伏在桌上哭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毕业的时候,顾弈让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青豆还傻乎乎问,那你怎么办?顾弈说,别管我。
顾弈不想让青豆觉得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不想给她压力。他对吴会萍保证,不会因为孩子和她分开,也恳请吴会萍不要逼青豆,不要告诉她。
青春里的人和青春外的人,对青春的感受是错位的。
青豆站在青春里,洋洋得意,没觉得自己正处于多好的年华。等到二十五六岁,好像不青春了,又忽然开始惋惜青春。怎么当时没有好好珍惜。
余辉之邀请她做《南风》世情人心专栏的专栏作者,每两周交一篇千字稿,写南城人的故事。
青豆答应了。他们坐在熟悉的编辑部聊了一下午专栏的事。
青豆端起自己的专用茶杯,怡然地斜靠窗边晒太阳。
老师问她,还想不想做编剧了?以前提到做编剧,你眼睛可是会冒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