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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子载着个大小伙顾弈,箭一样往西边蛮冲。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但只要离家远,有新鲜事儿,虎子哪儿都愿意去。
    青豆齐肩的头发狂舞,贴住汗湿的脸颊。风不住迎面,一点也不觉得热。
    青松使劲蹬车,大声问青豆:“怕吗?”
    青豆躬身扶着车铃,偏头看了眼顾弈。
    金色夕阳里,他抓着虎子坐垫下的抓手,表情没有怕。
    青豆摇摇头,手朝前一指:“不怕......哥!超过他们!”
    “哈哈哈哈哈,行。”青松脚下功夫足,能和虎子骑个并排,完全是让着他。刚修的辐条,刚刷的轱辘油,骑起来可带劲儿了。
    虎子见被超了,站起身不要命地乱蹬。学习之外的一切竞争,他都积极参与。
    车子很快失了稳重,差点摔了。
    好在顾弈个子高,两腿修长地左右一撑,稳住车身。当然,也把虎子骂了一顿:“你个氧化钙!”
    一打拐,他们停在了一所民房前。
    这里离红绿灯有一段距离,回头是大片大片的农田,绿得人心慌。
    看见绿色,就知道差不多到城乡结合处了。
    这两年中国开始了托福考试,南城有个年轻人今年要出国,虽然有奖学金,但总归要准备点钱。读书早就耗空了家当,出国的钱怕是更夸张。
    人人腰包都扁得只有层单薄的夹层布片,哪儿来钱啊。借都借不到。
    青松从买家嘴里得知这房子在卖,迫不及待要来看房。
    青豆问,“卖了之后原来住这的人住哪儿?”全国城市住房紧张,一般没人卖房。
    青豆住的那栋单薄的二层小楼里,住了房东一家三代11口人。他们现在住的这间是房东太太临时搭出的泥瓦房,出租贴家用的。
    虎子在窗口探头探脑:“你管他呢。”自己有房子住不就行了。
    青松:“听说如果卖掉了,老婆孩子搬乡下去。”
    张望一番后,青松象征性地咳嗽了一声,敲了敲大敞的门。
    没会,女主人来了。才三十,脸上却饱经风霜得像四五十了。
    她正在厨房生柴,背上背了个竹篓,里面装了个娃。
    青松虎子顾弈三人入内,一眼看清这是个简单的两间半。多出的半间三角形是厨房,此刻正生着火,烟熏缭绕。
    青豆却没看清。
    在看到那个背篓的瞬间,青豆眼眶就热了。她想到了母亲吴会萍,以及不知是否康健的小妹。吴会萍平日凶悍,一点事能叨叨半天,怎么轮到写信,言简意赅得让她和青松不知所措。哎......
    等青松与那女人谈话,青豆才迟钝地张望,看清昏暗的室内格局——
    一张木桌,桌腿下垫了张折叠报纸,想来是不平整;两张小方凳,估计常年就两人坐;一张床;一张橱;一个毛巾脸盆架,一堆黄页书;一个悬挂的灯泡。然后......然后......再没有东西了。
    房子要五千,没有什么市价可循,青松出于职业习惯,本能地还价,一张嘴就是四千。
    青豆想问,你哪来这么多钱?还没问出口,娃娃一声婴啼,啄破空气。
    女主人不耐烦地脸色一沉,不留任何谈价余地,把他们关在了门外。
    青松手摸摸鼻子,又讪讪揣进裤袋,“到底卖不卖啊?”
    顾弈说:“我觉得五千她也不想卖。”从他们出现到打量屋子,女人的脸色一路难看,青松那四千砍得确实狠,但照女人的脸色来看,4900估计也是要被赶出来的。
    再蹬上车子,虎子已经蔫了。他说腿软,耍赖地往自行车的后座一坐。
    青松笑他:“连出个家属楼都能累着,还敢喊着跟我跑生意?”
    喊着跟青松跑摊那都是青豆哭街之前的“壮志”了。
    自从见到百变神通程青松也要向警察同志低头后,虎子再也不敢说这话了。他可没个妹子为他哭街。
    这膘肥肉厚的。顾弈嫌弃地推虎子一把:“我哪儿骑得动你?”说着他拉过青豆,朝程青松挤挤眼,“我骑豆儿吧,青松哥你载他。”
    青豆自然地斜坐在二八杠的杠子上。
    她刚来小南城时,二哥老带她出门,要不就看病,要不就出摊。青松也就是个半大不大的男孩,能把个姑娘带得多好,不饿死就挺负责的了。
    青豆那阵老被自行车削脚跟,削得脚跟成日鲜血淋漓,走路一瘸一拐,现在还有疤。
    她有心理阴影,再坐车,都会主动坐杠子。
    顾弈没这么带过女孩儿,虽然和青豆熟络,但挨得这么近......
    他脚下自然地荡着自行车,心里闪过一丝丝的别扭。
    “我没带过坐前面的人,可能骑不稳。”顾弈交待。
    “你骑,不行我就跳车。”青豆不怕。
    青豆的头发丝随风挠上顾弈的脖颈,好像知道他不自在,鸡毛掸子似的,不住往痒处挠。
    他扭了扭脖子,随力的惯性,鼻尖滑过她粉笔触感的脸颊。
    青豆把玩车铃铛,毫不在意地问他:“初中怎么样?”
    顾弈本来只高她一级。五年级时,他乘上教育改革的最后一班快车,升了初中,青豆在他后面一年,却要念该死的六年级。本来这个夏天结束,她也可以念初中了的。
    “就那样。”顾弈坐上车垫,双手圈着青豆,一垂眼是她饱满的额头和多褶的眼皮,不由问道,“你这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
    “啊?”她回头看向他,深深的一道凝固的褶痕拦截上天的睫毛。
    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双的吧。”
    仅一个垂眼的功夫,顾弈在青豆像墨镜一样的黑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而他们的距离,几乎是脸贴脸。他感受到热风里一道不同寻常的鼻息,皱起眉头,迅速避开她:“程青豆!”
    “嗯?”她以为叫她有事,又仰了仰头,鼻尖都快凑到他下巴颏了。
    顾弈身体往后退了退,扶车把的手臂抻得笔笔直:“你离我远点。”
    青豆以为自己听错了。
    下一秒,虎子回头,看着他们大叫:“你们是在亲嘴吗?”
    骑这么慢,还有,谁骑车面对面骑的?
    青豆一个大扭身,舞着手臂够身想要打他:“你胡说什么呢!”她真想撕烂王虎这张嘴。
    顾弈拼命稳住车龙头,却架不住青豆升腾的气愤。
    “哎!哎!哎!”一串咋呼后,地转天旋。
    顾弈和青豆双双滚进田地。
    虽然摔得一身狼狈,但青豆顾弈龇牙咧嘴的武装力量一致向外,大骂虎子嘴巴像茅坑一样臭。
    青豆的普通话能力在顾弈一口京味的□□下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虎子说不过这对雌雄双煞,躲在自行车后偷笑。
    青松捞起青豆,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屁股,三两下后觉得不妥,让她自己拍。
    青豆往车后座上蹭泥块,蹭完了还让顾弈也蹭。她附到他耳边悄悄话:“等会王虎回去要挨骂了。”
    顾弈看了眼泥坑里打过滚的自行车,笑得同样狼心狗肺,落井下石地把泥块揩得更为均匀。
    王虎在不远处学顾弈的新骂人词汇,说他们氧化钙。
    三个小孩笑得各怀鬼胎。
    再起来,顾弈不敢载她了,倒是青豆无所谓:“刚刚我都要跳车了,结果你的胳膊死死箍着我。”这才把她也带进坑里。
    “那行,要是不稳当我就松手,让你先下去。”
    两个泥巴人商议好这事,正要上车,顾弈看着她的脸,抬起手,又缩了回去,“你那个......”
    “什么?”青豆顶着张花猫脸回头。
    顾弈牵起嘴角,眼底闪过丝捉弄的笑意:“没什么。”
    他再次圈上青豆,背朝夕阳,荡着自行车,往1985年的下半年骑行。
    青豆猫在顾弈的臂弯,注意力落在断瓦残垣的施工地。小南城的南边又要建职工宿舍楼了。可无论修多少栋,都不会有她和二哥的。
    第一次买房,铩羽而去。
    到街心北路民政局的时候,青豆让顾弈停一下。
    她下车采了几朵栀子花,一边吹虫子一边往车上一跳,背无意撞上了顾弈的手臂。
    “好闻吗?”她将花儿送到顾弈鼻子底下。
    顾弈到了男孩发育的年纪,以前无所谓的碰撞,小孩似的玩闹,今天怎么都怪怪的。
    “嗯。”
    “我今天闻见孟庭阿姨的雪花膏,觉得和这个味道很像。”她又说,“我妹妹名字里也有个栀字。我妈说,生她的时候,在羊水血水的冲天气味里,闻见了栀子花的味道。”她指尖搓着花茎,又嗅了嗅,香得恨不能把脸埋进去,“真香。”
    顾弈垂眼,又嗯了一声:“香的。”
    虎子倒着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与程青松背靠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给我也闻闻。”
    “等会。”青豆还没闻够呢,“等会送你一朵。”
    虎子:“我想要玫瑰花,大红的。”
    青豆:“想得美!没的挑!”
    她回头问顾弈:“你要吗?”
    “不要,”顾弈又避了避,勉力维持两翼包抄的姿势,“豆儿,你别老转过来。”
    啊?青豆不解:“怎么了?”
    顾弈胡说八道:“你身上有妖气。”
    花儿忽然没了味道。青豆僵住,愣愣地把身体往车龙头贴。
    顾弈笑了一声。她嘟囔脸,后脑勺都在生气:“这样?”又伏得更低了,“还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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