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安扑哧笑出声:“你最近看的话本子就写这些?”最近这批话本子格调不行啊,前一阵子不还是“江湖大魔头”、还有什么“小姐的贴身影卫”,怎么一下子降格成财主家的大老爷了......
谢嘉仪忙靠过去宣传自己多年看遍各色话本子的心得:“那等写的好,就是财主家的大老爷也能让人看出味道呢。”
“什么味道?”陆辰安凝视着靠在自己身边人的眼睛问道。
陆辰安的眼神让谢嘉仪觉得不对,她的嗓子有些微微发干:“就是.....大老爷他.....”后面的话消失在唇齿交融中,大老爷他低头吻住了他捉回来的小丫头。
含糊的声音还不忘告诉想挣扎的小丫头:“就是去庙会,中午头这个小睡.....也不能少的.....大老爷跟你保证.....你想要的都有.....”
陆大人答应的事从不会落空,说了她想要的东西都有就是都有,自然也包括谢嘉仪想逛的庙会。至于其他的都有什么,就不是咱们能知道的了。
暮色降临,但是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火把亮光。就是没有火把灯烛的地方,随着月亮出来,到处都是莹莹白雪,也映衬的这个世界明晃晃的招人喜欢。
庙会果然热闹,到处都有舞龙舞狮或杂耍演艺、喷火的钻火圈的,两边摊贩有卖各色年货的,既有农人卖自家做的,也有各路商贩把天南海北的东西带到这里来卖的。经过十多年,肃城重新活了过来,尤其是陆大人和郡主过来的这一年,更是把各种机会和无限生机带给了肃城。
谢嘉仪仰头看天空中那轮孤月,冬夜的天空只有肃冷,连星子都没有了,只有那轮月独自悬在那儿。
但很快她就让自己高兴起来,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的还没来,她能把握的只有眼前这片热闹,还有身边这个人。
夜市上有浓重的羊肉汤的味道,不少人经过来不及坐下就先要一碗热腾腾的羊汤呼呼啦啦喝了,全身冒了热气再慢慢悠悠到处逛。
都是人间烟火色。
谢嘉仪看得高兴,竟然还有她没见过的戏法,她不觉就看住了。等陆辰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落了单。谢嘉仪还后知后觉,还在看着那群变戏法的人跟着拍手叫好。
陆辰安站在了谢嘉仪身后,把她整个人都笼在自己身前。
他们带的人都是有经验的护卫,隐在人群中只为保护郡主。这样的一批人竟然能被不动声色间给分散调开,这必然是有计划有组织的,陆辰安周身紧绷,这样大手笔的行动只怕跟北狄脱不了干系。
他伸手牵住谢嘉仪的手,对方转头看他,笑着说:“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你说他们是西洋那边过来的吗?”这些新东西,可都是大胤没有的。
也不知带着船只舰队的喜公公,现在到了哪里。
陆辰安跟着点头,手上却用了些力气捏了捏谢嘉仪。谢嘉仪立即就知道有事情,她依然笑着看陆辰安,看到他的口型:“跑!”
几乎立即两人牵着手朝着黑暗中就跑。
那群杂耍的人连同旁边跟着看热闹的一愣,瞬间都变了脸色,立即丢下东西开始追了上去。他们没想到这个自打郡主来到北地就开始策划的抓捕,居然被人看破了。但是,边跑边撕下杂耍服装的黑衣人们冷笑:他们跑不了!
一个病弱书生,一个除了鞭子使得还勉强能看的娇滴滴的郡主。这是北狄策划了一年的诱捕,为此潜在肃城的所有暗子都动了,就连周边城池的人也都汇集过来,只为了打散郡主的侍卫们。他们已经在暗中观察一年了,而今夜,是收网的日子。一切都很顺利,虽然还没合拢就给那个年轻王爷看破了,但他们的人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抓两个这样的人,该是很快的。
结果事情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不断有人跟丢。看着明月枯枝、皑皑白雪,负责此次抓捕的北狄人狞笑,他们再会跑,也跑不出这个罗网。
果然陆辰安和谢嘉仪发现他们甩掉一波人,总有新的敌人出现。
停在一个街角墙后,谢嘉仪呼呼喘息着。她知道,很快又会有人出现。黑暗中,简直不知到底藏了多少人。陆辰安面色凝重地看着前方,是北狄没错了,而且是倾力抓捕,等待他们的是一个罗网。他们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意识到出问题的侍卫搬来救兵。
两人又开始黑暗中的奔跑,但是两人都意识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包围圈在不断缩小。
谢嘉仪的呼吸好像一个破旧的风箱,呼呼呼——,陆辰安知道她的体力只怕已经耗尽,从刚才开始她就是在咬牙强撑。而对方人多,并且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甚至眼前这场合围,只怕他们都不知道提前推演过多少次。
他们两人熟悉北地,也不过是熟悉。但对方简直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墙一瓦都刻在了脑子里,黑暗中他们一步错路都不会走。
陆辰安拉起谢嘉仪,低声道:“再坚持一会儿。”
谢嘉仪点头,继续被陆辰安拉着往前跑。黑暗仿佛没有尽头,月亮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被云层遮盖。街道在漆黑与昏昧中闪现。
终于再次停下来,谢嘉仪却发现他们到了一个死巷,后方没有路了。
她喘着粗气抬头看陆辰安,陆辰安轻轻揉了揉她被风吹红了的小脸,然后把她拉进怀里。谢嘉仪身上的斗篷早已经丢了,一旦停下来,五脏六腑得以喘息,但寒冷就毫不留情钻了进来,北地腊月的夜晚,能把水直接变成冰。贪玩的小孩子会拿出一碗水,看着它在自己眼前结冰。
直到被拉进陆辰安的怀里,热气重新包裹着谢嘉仪,她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陆大人,是北狄对吗?”谢嘉仪的声音很轻,在这个寂静的危机四伏的夜里,响起在陆辰安的耳边。他听出了她努力镇定着的声音在发抖,他听出了谢嘉仪的害怕。
敌人随时可能出现,但他们已经把活路都跑完了。
“别怕,有我在。”陆辰安的回答让谢嘉仪知道了,就是北狄人。她立即明白这是一个专门针对她的抓捕。只怕不知计划多久,不会给她留下出路。
“我不怕。”谢嘉仪的声音是止不住的颤抖,她怕死的。听说那个方子做出来的梅花糕特别好吃,早知道,今天就让人做出来了。果然,所有好吃的,都不该留到明天。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天。想到五岁那年哥哥允诺,明天一定会给她买回来的海棠糕,谢嘉仪蜷在陆辰安怀里的身子抖得厉害。
寒夜没有尽头。
“他们快来了。”陆辰安凝神听着,突然道。
谢嘉仪颤声道:“我什么都没听到。”她仔细听,只听见一片死寂。
陆辰安又蹭了蹭她柔软的发:“我耳力好。”
“昭昭,怕吗?”眼前局面,陆辰安也没有必然能把她带出去的把握。这要看北狄的准备,更要看他们这边救兵到来的时间。
“我怕。”谢嘉仪真正说出怕的时候,她身体的颤抖反而停下了,连同她的声音都不再发颤,有一种罕见的平静。陆辰安低头看她,月亮再次隐在了云后,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人就在他怀里,一点点平静下来。
“昭昭?”陆辰安叫她。
谢嘉仪轻轻笑了一声,在黑暗中,在这危机逼近的时刻,她这样的轻笑声骚动人的耳朵。一泓水一样澄澈的谢嘉仪在这一刻让陆辰安读不懂,他读出了她先前控制不住的怕,但读不出当确定身处绝境时——她的平静和从容。
然后陆辰安听到了她轻而软的声音,“不过殉国罢了。”说着她用脸颊蹭了蹭陆辰安已经冻僵了的手,陆大人的手一直这样笼着她,为她挡住无处不在的严寒,一定已经冻坏了。
她小心伸出自己一直被妥当塞在对方怀里的手,碰到了陆大人的手,谢嘉仪仰起头对陆辰安道:“陆大人我不怕的,其实也没什么,我娘亲就是这样死的。”当北狄要抓公主时,就是大战将要来临的时候,她们是不能给北狄人抓住的,不过殉国罢了。
这一瞬间,月破乌云,银光洒下。
陆辰安看清了雪光中谢嘉仪仰起的脸,看到了她接受绝境后的平静。
如此撼动人心。
陆辰安想,他只怕永远也无法忘记此刻这张脸。生生世世,他都不会忘记。此刻的谢嘉仪,美得撼人心扉,让人甚至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这就是他那个又娇气又怕疼的小郡主啊。
他听到她静静的声音继续低声道:“陆大人,一会儿我朝北边突围,你往南边跑。他们最想抓我,他们要确保万无一失,你就还有机会。”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我没想到陆大人跑得这样快。”说好的病弱书生,结果比她这个爬墙惯了的郡主跑得都快,要不是陆大人拉着她早被围住了。她的陆大人啊,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你——”陆辰安整个嗓子都发干,只能挤出一个“你”。
就见谢嘉仪伸手,在唇边呵了呵,然后从脖子中拉出一个小珠子,在夜色中发出蓝莹莹的幽光。陆辰安眼皮一跳,就见谢嘉仪已经把珠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衣领上,她说:“到时我一低头,一点都不苦,就好了。”只要低头轻轻一咬衣领,就死了。
希望那时候陆大人能跑出去,他们费了这么大功夫就是要抓住一个活的郡主,这就是陆大人逃出生天的一线机会。
此时是一直镇定的陆辰安在发抖,原来这个从进入北地她就日日戴着的珠子,里面装的是毒药。
“陆辰安,建曌三年的秋天,不要去川南。”如果你活下来,那么就好好活下去吧。建曌三年的秋天,大胤大理寺卿陆辰安死在川南办差回程的路上,死于突然的山崩。
原来是建曌三年的秋天啊。
可此刻陆辰安却顾不得别的,谁知道他们能不能活过这个夜晚。他一把捏住谢嘉仪的下颌,不让她动,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我会带你出去!”
“记住,我不死,你别死。”
话落,敌人出现了,慢慢朝着他们围拢而来。
陆辰安依然死盯着谢嘉仪:“记住了吗?”
直到谢嘉仪点了点头。
陆辰安才松开手,把她往巷子里一推,自己整个人站在巷子入口。这就是他挑选的地方,可以确保他不死,就没有人能越过他碰到谢嘉仪。
看着过来的人,陆辰安的整个身体语言都变了,如一把凛然出鞘的剑。
而他手中那把很多王孙公子都会有的佩剑,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把能杀人的剑。
第83章
鲜红的血迅速染红了地上的落雪, 是北狄人的,也有陆辰安的。突然杀出来的陆辰安打乱了北狄人的计划,他们本以为合围完成的时候, 就是能够带走大胤郡主的时候。却没想到, 已经过去一炷香的时间,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从守住入口的男人面前突破。
他们费尽心机的目标,就在男人身后。
黑衣人头目陡然扔掉了身上黑色的披风, 甩了甩渗血的拳头,从身边另一人手里直接抢过一把弯刀。高大健壮的男人紧紧盯着狭窄巷口那个始终挺立的男子,月光洒在他身上,那是一张典型的大胤文人的脸, 过分俊秀了一些,此刻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他抬手抹掉, 眼睛同样穿过林立的黑衣人对上了来自带队头领的虎视眈眈的目光。
陆辰安盯着这个随时伺机而动的头目, 偏头若无其事吐出了口血, 染了血的眼角冲对面人笑了笑, 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握紧的瞬间,还站着的黑衣人虽然没动, 都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这个过分好看的男人, 这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剑, 都是杀人的修罗。靠近,就会要人命。
他们的同伴已经有很多个都在这个人手上、这把剑下倒下了, 再也爬不起来。
可是所有人都明白此时的境况:想带走大胤的郡主, 必须杀死这个男人。
黑暗处的谢嘉仪死死抵靠着墙壁, 借着月光把陆辰安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有人动了, 又是一轮厮杀, 分不清是谁的血,染红了月光。
谢嘉仪看清了陆大人,看得那样清楚透彻。也是在这一瞬间,她终于看清了哥哥的脸。从五岁以后,她记得父亲,记得母亲,记得他们的脸、他们细小的表情。唯独她的哥哥,她记得他说过的话、许下的诺言、离开时的声音,可就是想不起他的脸。
在这个月亮若隐若现的杀人夜,她一下子破除了最后的恐惧,看清了那张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脸。
十三岁的哥哥离开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他对着她笑,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笑有多难看。原来那一刻大哥也是害怕的,此时十九岁的谢嘉仪看清了十三岁哥哥压不住的害怕。俊秀的少年人,对着身后睁着惊恐眼睛看着他的幼妹,努力留下最后一个笑。那个笑容那样复杂,是安抚、是不舍、是担忧?都被控制不住的害怕扭曲成一个不是那么好看的强笑。可是当他转身的那一刻,所有的恐惧退去,所有的颤抖平息,他的背影无比平静,他就那样走向他的命运。他一定知道后面五岁的妹妹依然含着泪盯着他,无声地喊他别走。
哥哥,别走。
一起死在这个阴暗的地道,是最大的诱惑。
可是昭昭,不能。他们还有各自——未完的使命。
大哥再没有回头。
谢嘉仪兄妹都记住了父母的教导:一旦选择,即使怕即使悔,也不要回头。往前走,走向你的选择,然后承担你的命运。
谢嘉仪的眼睛慢慢有了泪,陆大人渐渐迟滞的身形在她眼中模糊。她知道陆大人受伤了,是那个北狄男人的弯刀。
可是泪没有落下来,又慢慢消散。
谢嘉仪想,这样也很好。她等着陆大人轰然倒地的那一刻,此生他们可以共赴黄泉。
这一次能有人陪,这样也很好。
突然北狄黑衣人那边,乱了起来,有突然出现的人阻止他们。谢嘉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紧攥着衣襟,等待着。陆辰安又吐出一口血,用剑支撑着身体,抬起被血模糊的眼睛。他与那个突然出现阻止北狄人的黑衣人视线相撞,陆辰安的脸骤然惨白!
显然两者是一伙的,此时却发生了分歧。北狄人不愿放过这样好的机会,那个黑衣人却是死都要阻止的架势,与受伤的头领开始交手。头领喊了声北狄话,其他呆愣的黑衣人立即开始新一轮的进攻,因为这个突然插入的黑衣人的帮忙,陆辰安这边压力轻了很多,他还可以支撑。
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很快马蹄声呼喊声被这一角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王府的援兵来了!
谢嘉仪骤然松开了手,他们得救了!
黑衣人此时只有撤退,头领狠狠把弯刀插入了石缝中,功亏一篑!
如意带着救兵而来,看到如意的瞬间,拄着剑的陆辰安回头看向谢嘉仪,轰然倒地,被奔过来的谢嘉仪接住,连带着带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