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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郡主府的马车到宫门的时候,宫门还没开。急得里面守门的人团团转,恨不得能自己亲自把时辰拨到开宫门的时刻,这可是让坤仪郡主在门外候着,还下着雨。
    好容易盯着时间,刚一到时辰,值守人员赶紧带着人把宫门开了。把郡主府的马车迎了进去,他才松了一口气。新来的年轻小侍卫见头儿紧张得别说坐,站都站不住,还以为郡主必然脾气不好,要有好一通发落呢。没想到郡主府的人什么都没说,撑伞走在郡主轿辇旁边的陆大人大约看出他的紧张,还冲他点了点头。就连头儿上去亲自送郡主赔不是,郡主也只是说了句:“你们负责是好事,没有不是。”
    后面的公公还招呼人给他们留下了两匣子点心,说是今日来早了些,难免给大家添了麻烦。
    话说得又软和又好听,听得新来的侍卫心里热乎乎的。郡主府的人都进去好一会儿了,他还在那里呆呆乐呵。还是头儿抬脚踢了他小腿一下,他才彻底回了神。这会儿下雨,门口留了队人,他们这组换班到了旁边值房,分着郡主府给的点心,嘻嘻呵呵说着话。
    小侍卫忍不住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一直对他们挺好的头儿:“李头儿,为啥外面人都说郡主脾气不好?”要他说,郡主是他见过脾气顶好的贵人了。要是换了旁人,下着雨等了这么久,不说是自己不按时辰来,反而会拿他们出气。
    李头儿又给了他后脑勺一下,“说话就说话,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说着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外面有多少人见过咱们郡主?那些见过还在外面说郡主脾气不好的——”他哼了一声,“贵人的事儿是你能议论的!”小侍卫把警告记在心里,却听到李头压得更低的声音含混了一句,“都是坏人。”
    喜公公已经听见说郡主早早就来了,在宫门外等了好一会儿,他看了眼夜里咳到怎么都睡不下的陛下,折腾了一.夜。最后非要来到前面书房那张靠窗的榻上歪着,还要开着窗,他正想把郡主进来的消息跟陛下说,就听到永泰帝问:“海棠花还没开呀?”
    喜公公忙道:“快开了,已经打了骨朵了,这场春雨一过,眼见立时就开了。”
    永泰帝没说话,又是一阵咳嗽,拿开帕子上面又是血。他移开,淡淡地看了眼,就听到喜公公说郡主进宫门了,不一会儿就能到了。
    永泰帝点了点头,让人把火盆移到跟前,一伸手把沾血的帕子丢进火盆。忙着给永泰帝凉药的喜公公看见一愣,“陛下,奴才去唤汪太医!”
    永泰帝摆了摆手,艰难地笑了笑,“没有用,朕也不想再看他那张战战兢兢的老脸了。”
    陆辰安去了翰林院值房,谢嘉仪来了陛下书房。
    她进来的时候,火盆已经搬出去了。喜公公往永泰帝脚边放了脚炉,又在脚边多压了床被子。谢嘉仪看了陛下的情形,心里的不安不断扩大,但她面上却还是往日一样的笑。见陛下睁眼的时候,就陪着说两句话。陛下微微露出疲倦神色,她就不吱声,假装专心在看话本子。
    却很久都没有翻过一页。
    永泰帝睁开眼看了出神的谢嘉仪好一会儿,心疼道:“昭昭,别怕,朕好着呢。”
    谢嘉仪抬起脸笑道:“我不怕呀!我只是在想今年的海棠花用那个越窑大肚细颈瓶装,明年就用那个青瓷的美人瓶,后年呢得找个更出彩的把今年明年的都压过去才是.....”
    永泰帝伴着细碎的雨声,听着她温软琐碎的话,话里是一年又一年的安稳。
    “昭昭要是朕的女儿就好了。”
    谢嘉仪笑道:“大公主倒是好多次都想来看陛下,走到宫门口就给人拦住进不来了,就这样她还是每隔上几日就到宫门口磕头呢。”
    “她?她好好的别再把谁一剑捅死了就是孝顺了。”
    谢嘉仪接道:“当时换我,我也捅死他。”
    永泰帝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认同谢嘉仪的话,还是不相信谢嘉仪会做出这样的事儿。
    当年驸马跟一个婢女暗通款曲,事情暴露后,驸马家里也是老牌的勋贵,硬是把这个婢女抬了妾。大公主眼不见心不烦,直接当驸马死了。大公主的奶嬷嬷却见不得自己伺候的主子受这样的气,私下里没少磋磨那个婢女,这婢女一直忍着,忍了半年才被驸马看出来。驸马从小也是京城里有脾气的,哪里受得了自己的爱妾受这样大的委屈,加上又喝了酒,又是夜里,不顾婢女拦着,冲到嬷嬷那里,把人扯下来就踹。
    上了年纪的嬷嬷睡梦中惊醒,哪里禁得住这样屈辱,直接上吊死了。
    大公主二话没说拿着把剑就把驸马给捅了,当时也并没有捅死,就被下人拦住,把驸马送回了家。可是大公主提着剑又把婢女捅了个对穿,婢女身体可就没这么好了,当时就死了。据说郡马听说,一口气上不来,昂着脖子憋得脸都红了,直着脖子叫了“小莲”,跟着死了。
    小莲就是那个婢女的名字。
    驸马的家里哪里能愿意,就是皇帝的女儿也要有王法。
    大公主被送进了护国寺,清修了两年,就开始公然养起了面首。皇帝的女儿,她要是就是不要脸了,别人也还真没办法。
    提到这个女儿,永泰帝瞅了谢嘉仪一眼:“也就是你,还跟她来往,京城里说出多少难听的话呀.....”
    “我跟大公主也就是半斤八两吧,也说不好到底是谁带累谁的名声了.....陛下,估摸这就叫投缘。”
    永泰帝虚弱地笑了一下,就这样听着谢嘉仪絮絮说着闲话,听着绵绵的雨声,他慢慢合上了眼,睡了。把喜公公高兴坏了,这些日子陛下越来越难入睡了,能睡上这么一会儿太难得了。
    永泰帝睡了一觉醒来,果然觉得精神好一些,还能起身往门口站了站,这天的晚膳也多用了一些。谢嘉仪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看陛下的精神可比前世这时候好太多了。
    前世就是这天下午陛下去的,看着陛下安稳度过了这个下午。海棠花果然同前世一样在这日开了,谢嘉仪这次避开了前世那簇,另挑了一簇最配那个越窑花瓶的剪下来送进了陛下的书房。
    她心道这个春天必然是能过去的,她得发动更多人,非把那个方仲子给找出来不可!陛下才多大年纪呀,就是不万岁万万岁,求个十年二十年,总不是贪心吧。
    这一天她出宫的步子都是轻快的。
    却没想到就是这夜,永泰帝病情一下子恶化。
    长春宫经营了这些年,早就知道陛下身体不好了,此时听到陛下召见太子以及内阁大臣,德妃马上就知道时候到了。这时柳嬷嬷鸣佩都来到了德妃身边,伺候德妃更衣的时候,两个人手都在颤。
    大胤要变天了,以后这后宫就是他们娘娘说了算了!
    第68章
    德妃先到了养心殿, 却被养心殿的奴才给拦在了外面。她眉毛一竖,已没有平日低眉顺眼的样子,喝道:“陛下不好, 本宫正要进去侍疾, 你们竟敢拦本宫!”
    下面的奴才都知道也许用不了多久这就是太后了, 哪里敢真的得罪她。德妃等人,立即就捕捉到了养心殿奴才态度的变化。雨已经停了, 雨后的空气是如此清新,多少年了,德妃觉得自己从未这样畅快地呼吸过。而这,不过是开始。
    很快喜公公就被叫了出来,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躬身道:“没有陛下的吩咐, 娘娘不能进。”
    就是这一如既往的态度, 让德妃听到格外刺耳。她轻蔑地看了眼喜公公, “本宫忧心如焚, 进去看看, 陛下果然有吩咐,本宫自然遵命。”
    见惯了各色人等的喜公公哪里听不出德妃语气的变化, 态度的强硬。
    他依然是那句话:“没有陛下的吩咐, 娘娘不能进。”
    长春宫的奴才都在德妃身后, 养心殿的奴才在殿门两边立着,德妃觉得喜公公这是当着这么多人扇到了她的脸上。
    “你敢拦本宫!”她扯下了往日的恭顺, 指着喜公公不客气道。
    喜公公依然是恭敬站着, 还是重复了那句话, 一字不改。
    德妃咬牙一连说了三个好, “本宫原以为公公该是个聪明人。”
    喜公公依然是原来模样, 低眉顺眼道:“奴才只是个听主子吩咐的本分人。”德妃死死盯了喜公公一眼,狠狠甩了袖子,带着人往一边偏殿等着了。
    直到她坐下还在咻咻喘着气,鸣佩轻轻为姨母揉着肩膀,道:“来日方长,娘娘且看他。”
    “你说得对,来日方长,咱们且看他。”
    两人似乎说的是喜公公,似乎说的又是别人。说过这句话,她们看着偏殿晃动的烛火,按捺着各自激动复杂的心情,等着。
    很快东宫和内阁大臣们都到了,先是阁臣们进入,隐隐听到有哭泣声,接着就是太子单独进去。
    徐士行跪在永泰帝龙床前的脚踏上,看着脱去龙袍以及厚重外衣的永泰帝,只穿着杏黄色寝衣,原来已经瘦到了这种程度。
    他茫然跪着,他也早已见过陛下的脉案,知道离那个日子不远了,却也没想到这样快。
    他看着这位从来都不喜欢他的父皇,想到的却是谢嘉仪。何胜说郡主今日出宫很是高兴,这下子还不知道她突然接到传召会是什么反应。
    徐士行的脑子乱成一片,他一度以为要不是昭昭,也许陛下真会废了他。后来,大约即使没有昭昭,陛下也废不了他了。他要做的只是按住其他野心勃勃的皇子,时时刻刻谨言慎行,规避着随时可能飞过来的冷箭。
    他做了多久的太子,就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无论多小的太子,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自己被放在那个位置那天起,就不可以轻易信任任何人。包括门人,包括兄弟,包括——陛下。
    永泰帝大约是之前说了好些话,耗尽了力气,此时他靠躺在那里,只是喘着气,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帝王寝室里只有帝王的喘气声,床前跪着的太子,还有床旁侍立的喜公公都是静默的,静静听着一代帝王临终前每一句微弱的吩咐。
    永泰帝终于再次勉强睁开了眼睛,“.....你.....立誓.....”
    太子一震,看向永泰帝。
    永泰帝半阖着眼睛,艰难而缓慢道:“.....永.....不.....逼迫.....坤仪.....”
    一向稳重的太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新旧帝王的交接要说的必然是国事朝事天下事。即使是徐士行,明知道陛下没有任何话真的想跟他说,从来都没有,可他也没有想到永泰帝到了最后居然还要逼迫他。
    寝宫里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到永泰帝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盯住了跪在床前的太子,费力道:“.....你.....”
    喜公公忙道:“殿下!”
    徐士行在永泰帝的龙床前如帝王要求的立下了誓言。果然,陛下再没有别的话要跟他说。甚至到了这种时候,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说不出的嘲弄。
    到了太子该退出的时候,徐士行起身,终于还是问:“为什么?”他想问他的父皇,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厌恶他,为什么这样看着他,为什么——逼迫他。
    可他并没有等来永泰帝的答案,永泰帝已经躺下来,合上了眼睛,也并不打算给他答案。
    永泰帝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他的父皇——先皇元和帝。他挑中了他,又嫌恶他。他也亲自挑中了徐士行,都说元和帝是先选中了太孙再定下太子,永泰帝觉得可笑极了,世人哪里知道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什么。从先皇到他,再到太子,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先皇有孝懿皇后,他有什么呢?
    他的儿子同样,什么都没有。
    太子最终会做一个怎样的帝王,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永泰帝一点都不关心。他的这一棒,已经交出去了。他并没有辜负先皇,他只辜负了自己。
    他的一生,从走出冷宫才有了指望。
    可从走出冷宫的那天,就没了希望。他把那点狼狈的贪念已经缩到了那样小,那样小,可还是留不住,看不到。他嗬嗬喘着气,想问喜公公,“郡.....”
    喜公公赶紧回:“郡主快到了,陛下且再等等,郡主快到了!”
    谢嘉仪接到宫中召见的时候,已经和陆辰安睡下了。最近这段日子谢嘉仪一直没能睡好,直到过了今天下午,她才彻底放松下来,疲倦一下子就卷了上来,回府后早早就睡下了,此时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
    连人进来回话,外面已经灯烛都点了起来,她还睡着,全然不知。
    陆辰安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没敢迟疑,立即唤醒谢嘉仪。
    面对骤然被唤醒还迷糊着的郡主,他无比镇定对她说:“昭昭,别慌,咱们现在马上更衣进宫,见陛下。”几乎是瞬间,谢嘉仪就醒了,那个她以为已经移开的巨石,轰然砸下。
    让她整颗心都好像被石头压住了,压得喘不过气。
    她的声音似乎很冷静,叫了采月采星给她穿衣。
    她认真回应陆辰安:“不慌,不慌,我一点都不慌。”
    听得陆辰安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安排入宫。
    随着越来越靠近养心殿,谢嘉仪突然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往前扑去,好在旁边陆辰安迅速伸手拉住了她。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提着裙子继续往前。
    陆辰安和其他官员一起都在殿外候着,只有郡主被引进去了。
    偏殿里德妃听到郡主进去了,发出了一声冷笑。旁边坐着的贤妃,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往日脸上明丽的笑容早已经没了。她和德妃的战场,前些日子就分出了胜负。谁都没想到,当太子真的决定出手的时候,又快又狠,出乎所有人意料,完全不像太子的作风。或者,像有人议论的那样,只怕这才是真正的殿下。
    铁腕手段,让所有人不敢言甚至不敢怒。整个大胤,已经攥在了太子的手中。
    此时众人不过等最后那一步的名正言顺。德妃的坐姿已然有了太后的味道,在所有女人中,她是那个最后的胜利者。贤妃言语间已经软了下来,在这个深沉的夜里,德妃开始品尝到胜利的味道,只是还不够彻底。
    想到此时寝殿里躺着的那个男人,她的心情是复杂的,但总归,该是高兴的吧。德妃自己也不知道。深宫二十多年,她有太多的恨,可她的恨都是指向女人。想到他,她更多的是复杂。没有女人,真的能恨永泰帝那样一个男人,如果你曾经见过年轻时的他。
    德妃是个隐忍有野心的女人,可她终归是个女人。
    喜公公出来把偏殿廊外候着的所有人都叫进去了,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候到了。他们进去,按各自位置跪下,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不少人偷偷抬头看着跪在床前的郡主,都惊异地看到素服的郡主旁边,放着一个大肚长颈白瓷瓶,插着一簇怒放的大红海棠花。
    垂危的帝王、素服的少女、怒放的海棠,构成了一种诡异的美,带着深重的说不出的震撼和悲哀。
    跪在后面的陆辰安看到谢嘉仪,握着永泰帝瘦骨嶙峋的手,她的身上悲伤太浓重,浓重到哭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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