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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新皇的背影,跟在后面的吉南弦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陛下起初与他做赌,说定能做得成阿衡的媒人,如今这媒人之位眼看着被抢走了,那他……是不是便也不算是赌输了呢?
    但这话,他又不敢问到陛下面前去。
    毕竟,还挺伤口撒盐的……
    次日清晨,天光初亮。
    一辆素青马车,经过延康坊外时停了下来。
    一道着蓝灰衣裙、肩上背着只包袱的身影自车中而下,来到吉家门外,看着吉家初开的大门,片刻后,在那青砖地上跪了下去,冲着院中方向缓缓叩了三下头。
    这是为她自己,也是替殿下磕的。
    这些年来,她跟在殿下身侧,眼看着殿下一步步偏向深渊,而自己也做了太多助纣为虐之事,纵时常心中煎熬摇摆,但还是选择了愚忠一错再错——
    其蓁慢慢起身,正待离去时,抬眼之际,见得一道茜色的少女身影走了出来。
    少女跨出门槛,站定后,看着她。
    视线相接一瞬,一贯悲喜不行于色的其蓁,眼眶陡然酸涩起来。
    这些年来她跟在殿下身边,眼睁睁看着一切,亦于内心早将那个真诚的女孩子视作了可亲的晚辈看待——
    她一直知道殿下在哄骗那个真诚的孩子——
    片刻后,衡玉才开口:“听闻其蓁姑姑已医好了淮阳郡王。”
    其蓁点头,压下泪意:“是,如今要往消业寺去了。”
    “其蓁姑姑此番将功赎罪,陛下亦有意轻恕,可是自请了要前往消业寺?”
    其蓁答“是”。
    纵殿下万错,但她还是想守在殿下身侧。
    她陪着殿下长大、上战场、成亲,看着殿下经历了这一切……
    守着殿下这件事,早已成了她此生唯一能做之事,哪怕这看起来与她所行自相矛盾,病态又可笑。
    衡玉沉默了许久。
    人心二字,最是复杂。
    “保重。”她最后道。
    其蓁与她福身,最后看了她一眼后,转身离开了此处。
    衡玉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未散尽的晨雾中。
    三日后,衡玉有两位熟人,自北地回到了京中。
    一位是此前留在了营洲的蒋媒官——
    蒋媒官回到京师官媒衙门里,坐在她久违的梨花木梳背椅中,摇着团扇喟叹道:“此一去,也总算未辱圣命……”
    路上,她已得到了可靠的内部消息——那衡丫头与萧侯,不,时节使的亲事已经十拿九稳,就差八字最后一撇了。
    这一撇,理应由她来画上才算圆满。
    “明日,我便去往时家,同萧夫人商议提亲之事。”蒋媒官眼中含笑,似已看到了自己被一众官媒私媒膜拜仰视的画面:“做成了这桩媒,我这京师第一媒的名号,三五年内谁也休想觊觎了。”
    “这……怕是不能由您来主媒了。”一旁一位年轻的媒探小声说道:“据小人所知,这媒人的位置,已经内定了。”
    蒋媒官面色一变,柳眉倒竖:“谁人竟这般不守规矩,竟不知这桩媒起初便是我牵的线?”
    这可是她费尽心思,百般制造机会,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姻缘!
    想当初,时节使那就是一朵野花,算是她亲手给扶正的!
    若不是她将人带去营洲,何来这对佳偶?
    蒋媒官越想越气愤,当即便要起身撸了袖子找上门去:“哪里冒出来的野鸡,也敢抢我蒋丹灼的媒!”
    “是,姜……姜令公!”那媒探赶忙将人拦下。
    蒋媒官脚下一滞,眉头抖了抖:“谁?”
    “就是中书省那位姜大人……”
    “姜大人他……他哪儿来的这份闲心?”蒋媒官舌头转了几转,将那些不宜说出口的心里话咽了回去。
    “不止是姜大人……小人不是有个远房表叔此前在东宫当差么,据他透露,圣人也想做这个媒人来着,因被姜令公捷足先登了,很是耿耿于怀呢。”
    “……”一个都打不过的蒋媒官听得眼前发黑,认命地坐了回去。
    “但也还是有您用武之处的,您想想,如姜令公这般身份者,又从未经手过做媒之事,一应琐碎流程岂有咱们官媒周全?不得找个如您这般资历老道的媒官帮衬着?”
    “说得对……”
    主媒是争不过了,但怎么也得挤进去才行!
    蒋媒官又来了精神,叫人备了马车,往吉家赶去。
    另一边,姜府也来了位客人——正是自北地回京的第二位熟人。
    李蔚掌政时,裴家满门皆卷入漩涡中,入狱的入狱,贬谪的贬谪,远在营洲的裴定也被召回京中受审。
    但谁知还没回到京城呢,半路就听闻了定北侯带兵入京,李蔚已经伏法的消息——
    负责押送裴定入京、效忠李蔚之人及裴定本人,听到这个消息,皆凌乱了。
    这辈子就没这么茫然过。
    怎么办呢?
    回北地?
    算了,来都来了……
    回家看看吧。
    是以,裴刺史就这么回了京,昨日已面圣陈明了事情经过,眼下正等候圣人发话安排后续之事。
    “百闻不如一见。”近日忙于钻研媒人事宜,都没怎么入宫的姜正辅,看着那站在面前尴尬搓手的裴定,道:“原来那在北地从不予我办实事,只顾于书信中写上满篇废话之人,是这般模样。”
    “……这也实在怪不得下官,实在是范阳王在营洲时,的的确确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来。”裴定赔笑着道:“而令公您又这般有原则,从不屑行阴私手段,只为拿到定北侯真正的错处把柄而已……下官知您品性,便也不敢擅自使出什么构陷污蔑的阴招儿来。”
    “再者说……这兜兜转转一大圈,您与范阳王之间非但没有过节,更是至亲故人……”裴定叹息道:“这正是上天有眼,您想一想,倘若下官当初果真做出了什么不恰当的举动来,今日岂非是要悔之晚矣?更令您亲者痛仇者快?”
    姜正辅:“如此说来,我倒要摆宴敬你三杯了?”
    “不敢不敢!”裴定连连摆手,笑道:“下官办事不力,也是实情……此番正是同令公赔罪来了。”
    “只怕赔罪是假。”坐于书案后的姜正辅随手展开一折拟宴请名单,漫不经心地道。
    “什么都瞒不过令公的眼睛……”裴定渐收了干笑,叹道:“下官前来,实是有事相求……长兄自入狱后,虽如今平安归家,却落下了一身伤病……族中这般景况,实在叫人担忧。”
    虽说李蔚之事得以平息,但士族因此元气大伤,亦是事实。
    如姜家这般树大根深的存在,自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但他们这些本就已经没落的氏族,却是陷入愈发艰难之地了。
    他此番本也是被李蔚党羽构陷牵连,可昨日圣人也未有立即发话,放他回营洲任原职——
    新帝登基,总有更多的考量……
    而这些考量稍有偏离,于他们而言,或便要陷入绝境。
    他思来想去,只能求到姜家。
    “本官已打算辞官——”姜正辅说道。
    裴定愣住:“您……您要辞官了?”
    此时辞官?
    这是要激流勇退了?
    “李蔚事息,我已无意朝堂。”其中原因与心境,姜正辅未言太多,只道:“但朝堂局势,不会因我一人,而就此彻底翻覆,姜氏族中亦不乏有才干的子弟——”
    “新帝聪慧,却胜在仁善,轻易不会行赶尽杀绝之举。”他看向裴定,道:“此番李蔚之争,虽祸及士族,然因她重用寒门之故,朝堂之上,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多少皆朝她倾斜过,这便注定了新帝短时日内无法真正放心任用他们。但大局初定,百废待兴,总是用人之际。”
    裴定凝神听着,只觉字字句句里尚有生机明路。
    “早做打算,表出诚意来,或还有一丝出路。”姜正辅最后说道。
    “是。”裴定躬身施礼:“多谢令公指点。”
    当晚,裴氏族人聚在一处,商议着可行之策。
    两日后,裴无双来寻衡玉,见着了人,先是抱着哭了一场。
    “阿衡,你都不知我当时有害怕呜呜呜……”
    “多亏你救出了太子,不,圣人……否则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阿衡……”
    裴无双哭了又哭,东一句西一句,衡玉由她抱着,轻拍着她的背:“好了,莫哭了,如今不是都没事了吗?”
    裴无双却如何也止不住哭声,像是要将心底一切委屈都宣泄出来,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才好。
    衡玉见安慰无用,便随她哭个尽兴了。
    直到她哭得累了,改为了靠在衡玉肩头抽噎。
    衡玉有意逗她开心,便道:“我可是听说了,印副将又救了你一回呢。”
    裴无双的抽噎声一顿,轻轻点头。
    “是啊,他又救了我一回。”女孩子的声音哭得哑了去,抽噎着道:“阿衡,我想见他一面,当面与他道谢。”
    “你代我传个信儿给他可好?”
    “他若来便来,若是不来,也无妨。”
    裴无双轻声说着。
    衡玉未觉有异地应了下来。
    夏夜,月明,风轻,水静。
    年轻的男子负手站在河边,银冠束发,月白衣袍立于月下,周身似萦绕着淡芒。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去。
    少女怀中抱着只长匣走来,视线捕捉到他的一瞬,立时露出一丝笑意:“你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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