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叶云担心去晚了,又起了个大早,头一天晚上她就跟大军说好了,和妹妹起来吃了饭先练一篇字再去找其他小朋友玩。
两人给她保证得好好的。
今天天气挺好,陈叶云松了衣裳,穿得轻薄了些。去卫生所上班第一天,心情愉悦,像只能飞起来的燕子,两条辫子尾巴也跟着晃动。
她出发时是七点,这会儿到卫生所应该也就七点二十多,可卫生所紧闭的大门,让她愣在原地,竟然还没开门?
左右望望,不见周医生人影,陈叶云只得在原地等着。
估摸等了三四十分钟,周医生才迈着步子不急不缓走来,她穿着件藏青色棉袄,衣裳洗脱了色,有些泛白,手里还拿着一杆旱烟,见陈叶云在门口站着,她走近问了句,“等多久了?”
“半个小时吧。”
“嗯。”周医生没再说话,布着皱纹的手从衣兜里摸了几下摸出一枚钥匙,上头有根红绳拴着,她扔给陈叶云,眼神示意她开门。
陈叶云把门打开,一回头见周医生正在装旱烟卷,她用大拇指将烟卷放进去压平,划了根火柴点燃,旱烟锅口就冒出一圈烟雾,周医生含住烟嘴,用力吸了一口,又吐出一圈白雾。
卫生所不算太忙,一早上就来了些人买头疼脑热的药,这时正值冬季,难免有人老毛病犯了,腰腿酸痛。
周医生给人做了针灸,又给下一个病人看,听人咳嗽几声,再看了看舌苔,刷刷下笔开药,处方单子一撕,让陈叶云给人拿药。
拿药工具人陈叶云记性不错,中药柜和西药柜也差不多熟悉了,找起药来很快。
“给,甘草片,一天两颗啊。”
“谢谢陈医生。”农场的工人赵菊听说来了新医生,细细打量她,“周医生,你们这新来的医生手脚真利索啊。”
“刚来都这样,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周医生头也没抬。
“你这说笑了,我看陈医生挺好的。我走了啊,你们慢慢忙。”赵菊拿了六颗甘草片就走了。
农场这片前几年也跟着国家推行的农村合作医疗学,每年每人缴纳一元钱合作医疗金,大队再从公账里提每人五毛钱的医疗金进去,这样除了稍微严重些的病,基本人人看病都不用花钱了。
后来陈叶云遇到李队长才知道,那两天都是周医生考验人,看你上不上心,机不机灵。
陈叶云就这么暂时通过了周医生的考验,正式上班了。
在卫生所十来天,陈叶云渐渐适应了周医生的脾气,这人愿意搭理你的时候能应两声,不愿意搭理人的时候最好别烦她。
一开始,周医生就让陈叶云帮着拿药,后头见她没出岔子,便让她处理点简单的伤口。
“周医生,我可没干过这个,这合适吗?”陈叶云压着声儿跟周医生说话。
帘子后头,一号病床坐着个放牛工人,今儿给牛喂草时被木头扎了,伤口不算太深就是流了些血。
“这有啥不合适的,以前找不着医生,兽医都能给人治。”周医生把帘子扬开,拿出托盘,上头放着镊子,碘伏,棉签,纱布。“给他把木头取出来,处理包扎好。”
陈叶云看了医用手册,也跟着看了周医生处理伤口,其实心里有数,不过头一回上班来处理伤口,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她捏着工人的手,掌心朝上,拿起镊子极认真地取木屑,里头扎了一截粗的,两截细的木屑,她动作快,一气取出,忙看一眼病人的神情。
放牛工咧着嘴,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陈医生,你随便弄,我这皮糙肉厚的都不知道痛。”
卫生所看病方便又便宜,经常处理点伤口都不收钱的,谁还能挑啊?再说了,要不是这回木头截子用手指扒拉不出来,他都不准备来卫生所。
陈叶云听了他的话,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清洗冲水,再给人擦了碘伏包了一圈纱布。
开了头便万事顺利,周医生不时让她帮着处理包扎伤口,农场一般也见不着什么大病大伤,都是些常见的,陈叶云学着上手倒快。
日子过得挺快,距离郝少东离家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天了,陈叶云整日忙碌过得倒也还不赖。
月初,农场红旗小学也开学了,大军和玲玲念二年级和五年级。
晚上七点,煤油灯虚晃着,发出微弱泛黄的光,关上的窗户被外头的寒风吹开了,呼呼的往里灌着风,火光晃晃悠悠差点熄灭,打了个弯儿又立起来了。
一只纤细的手把住窗户栓,给它扣上,又用力紧了紧。
回头,桌前坐着两个娃,都埋头写字呢。
“背打直,别成驼背了。”
两人一听这话忙把曲着的背绷直。
陈叶云也坐到四方桌另一角,继续看书,黄皮书页,上头写着《中医内科常见疾病临证手册》,旁边还搭着好几本。
“姐,我写完了。”玲玲把作业本推了推,上头是她四仰八叉的字,大得要填满方格。
“你这字再好好练练。”陈叶云扫了一眼,在几个字上头圈了几个圈,“这几个字重新写,一笔一划写正。”
“哦。”玲玲轻轻叹了口气,又认命地开始写字。
“姐,看看我的,我比妹妹写得好!”大军趁机把自己的作业本推过去,脸上都是期待,就盼着一句夸。
陈叶云看一眼上头张牙舞爪的字,打量两人,“你们俩真是半斤八两,都好好练。”
“哦。”
大军和玲玲对视一眼,眼里都升起了一股狠劲,急吼吼开始练字,没人想做家里写字最难看的人!
晚上检查了两人的被子,陈叶云回屋里熄了煤油灯躺下,今天倒春寒天儿又冷了,裹着棉被还有些发冷,她躺在床上顿时想起郝少东的好处来,这人就是个热源,挨着就不觉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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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眼瞅着前些天都暖和起来了,咋今天又开始发冷啊。”一营一连连长朱明启拿军用水壶往嘴里灌,里头装的是白酒,喝一口身体暖和。
一营一连和二营三连一块儿巩固水渠,清淤疏通。
二十多年前,开荒的兵团战士修建水渠,用一双双手挖,一个个身躯撑着,挥舞锄头,肩挑泥沙,变荒地变良田,现在农场两条蜿蜒百来里的水渠,能灌溉上千亩良田。
每年冬天,农闲时节,农场便组织清淤固渠,保证来年的生产建设顺利进行。
倒春寒的夜晚,寒意直往心里去,郝少东接过朱明启的军用水壶也往嘴里灌了两口,哈,白酒下肚,火辣辣得烧起来,驱散了不少寒冷。
“你刚结婚没多会儿就离开这么久,弟妹有意见不?”
“没啥,哪儿能为这事儿有意见啊。”
朱明启笑笑,他常年在外晒得脸发黑,这一笑倒显得牙白,“我刚结婚那会儿真是恨不得跟我媳妇儿秤不离砣,腻歪得很,还是你本事!”
郝少东靠在临时搭的大棚柱子上,看着深夜亮的一片繁星,想起二十多天前离家那天,穿着红衣衫梳着麻花辫的女人,淡淡一笑,“也没啥。”
第二日,农场兵团,知青和乡亲们又如往常一般作业,清淤加固任务也临近后期,大伙儿干劲十足都盼着早点回家。
快到午饭点,有人来送饭,大锅菜煮在一起,就吃个顶饱。
郝少东拿着饭盒蹲在田坎边大口吃饭,大伙儿就地吃饭,随意蹲着坐着。
“连长。”三连士兵小张端着饭盒挤过来,“连长,农场卫生所周医生带人来看病了。”
一群人作业许久,难免有些磕碰,手上腿上沾点伤啥的都是家常便饭,再加上这天气变脸也快,今天就有些同志咳嗽几声。
“行,你带人去引路给有需要的同志看看。”郝少东三两下吃完饭,到大棚边扯的胶皮水管处把饭盒冲洗了。
“连长,你不去看看啊?”
前几天郝少东帮人搬大石头,那人一个人不小心没拿稳砸下来,郝少东为了不让人受伤自个儿被砸了右肩,当时就砸死血了,皮肤发紫,这些天确实有些疼。
“这有啥,过几天就好了,我就不浪费医疗资源耽误卫生所同志了。”他说着活动活动肩骨,还有些疼,不过也没大碍。
每回这时候卫生所同志都得忙得脚不沾地,来清淤的人加起来两百多号,加上周围村子的村民也要出来看看病拿药,真是能把人累够呛。
“行吧,那我去拿两片药,我今早就嗓子眼疼,得预防预防。”小张敬了个礼往外跑了。
陈叶云坐在拖拉机上,单肩挂着医用木箱带子,那医用木箱沉甸甸的被她放在腿上用手环着,在她左边是周医生,右边是清淤固渠任务的小组长张光明,两人年纪相仿,都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几十年,正回忆当年。
拖拉机突突突,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陈叶云有些蒙,今儿一早自己照常去上班呢,刚到卫生所就被周医生通知跟着去十多公里外的红旗渠看病。
她忙托了个农场嫂子给家里带话,晚上估摸得九十点回去,让弟弟妹妹去赵月家待着,晚上回来接他们。这才跟着周医生坐上了小卡,再转坐了拖拉机前来。
“前头就是了。”拖拉机还没停稳,张光明就利索地跳了下去,“周医生,陈医生你们小心着点。”
放眼望去,红旗渠蜿蜒绵亘不见头尾,渠宽近两米,两侧修有石墙,将大禹水库的水引渠送到农场和周边村镇。
这会儿,清淤固渠工作正做到红旗沟,陈叶云和周医生便是来此看病。
三人又步行了一里多地才见到乌泱泱的人群。
“周医生!”
“周医生,你可算来了,我这腿给割了口子。”
“周医生,我可能是感冒了,你给我开点药吧。”
这块地界鲜少有人不知道周医生的,这会儿都跟人打招呼。
周医生没废话,点点头就跟人看病,让陈叶云在一旁打下手。
有人身上带伤,陈叶云用棉签蘸了二百二红药水涂上去,有人头疼脑热,周医生开了吃药,让人当场吃了两颗,又给了几颗后面再吃。
有人拿了药,见周医生旁边的年轻医生有些眼生,“周医生,这是所里新来的医生啊?”
“嗯,新来的。”
“我叫陈叶云,刚来卫生所不久。”
“哦哦,陈医生好!”
“陈医生你给我看看呗。”
大伙儿一听是新来的医生也客气,忙跟人打招呼。
后来忙起来,两人干脆分开看病,陈叶云就处理点轻微的病症,开点常见药,或是处理擦伤,周医生在一旁偶尔看两眼,倒没说什么。
三连士兵小张找陈叶云看病,陈叶云听了他症状,知道是感冒前兆,给了两片药,让他今天午饭和晚饭后吃了。
小张今年才17,整日跟一群大老爷们生活在一起,少有接触女同志,尤其陈叶云肤白貌美,说话轻声细语的,他直接闹了个大红脸,结巴着道了谢,手里攥着两片药丸就跑了。
许是又紧张又害羞,攥着攥着,有片药丸还从手指缝里滑落,他倒回来两步从地上捡起药丸,吹了吹沾的灰。
药丸就着一口凉水下肚,小张把剩下一片塞进衣裳胸前荷包里,小心盖好荷包盖。
“小张,你藏啥呢?”朱明启一嗓子吼他,跟郝少东一起走过来。
“连长好!”小张敬了个礼,笑嘻嘻答,“我刚找陈医生开的药。”
“陈医生?”朱明启回忆了一下,不对啊,农场哪有陈医生。
“是新来的,说是跟着周医生学习呢,人陈医生真好,长得又俊,说话又好听。”
“瞧你那样!这才见一面就给夸成这样了。”朱明启看一下郝少东,“快管管你手下的人。”
“这人自由,你可别封建啊。”
“哈哈哈,也是!”朱明启扫到他右肩,想起来这人前些日子受伤了,“你也去看看伤呗,别硬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