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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理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角落里,像一团土豆,借着晦暗不明的光线,眯着眼看手里的文件,挺有点30年前烛光下阅卷的教师的形象,连眼镜都很像,厚厚的玻璃瓶底。部门百分之八十的项目合同,经理大都利用这种时间审阅,同时能做到一个条款都不会放过。光杵在那儿显得怪傻的,李欢欢搬了椅子凑到经理后头,伸长了脖子跟着看,经理也没理她,过了会儿,从手底下抽出一份递给她,“好好看看合同都是怎么拟的。回头你照着拟一份。”经理的眼睛扫过老K,示意李欢欢。
    李欢欢头“嗡”地一声炸出血来,想起部门同事被一遍遍叫进法务办公室不断地修改条款,不断回答为什么的样子。
    “嗯,我试试。”
    老K的妆容不费劲,不到一小时就弄好了,没有人来通知入场,经理当机立断大家回车上等着,车里有空调不至于挨冻。
    一行人回到车上,车里燥热异常。司机一直在车里睡觉,暖气也一直开着,李欢欢想脱掉羽绒服,又一想打底的棕色毛衣胸口有只大大的卡通折耳兔,又犹豫了,跟老K助理干练的小西服套装一比,显得特别不专业,李欢欢佯装过去让司机把暖气开小点儿,顺势爬到副驾驶座上坐下,对着空旷的挡风玻璃,才将羽绒服脱下来抱在怀中。老K坐在中间靠门的位置,助理跟他一个走廊之隔,翻译坐在老K的后面。经理占据了最后一排,依旧看她的合同。
    司机睡得满脸通红,眼神呆愣,开了旁边的小窗,透了会儿气,又啪一声将窗户关上,吸吸鼻子,调整了面部表情,问李欢欢,道:“回酒店?”
    “不,车里等着,一会儿进场。”
    “还没进场呐?”看到李欢欢制止的眼神,司机转了话头,又对着后视镜问:“来点儿音乐?”
    李欢欢朝后头望望,翻译勾身问老K,老K点点头,翻译喊:“别太吵就行。”ǐ⋎ūsℎūωū.νǐp(iyushuwu.vip)
    “上哪儿给你找吵的去。”
    司机揿开收音机,一路旋到底,粤语歌曲汩汩地流了出来“……难忍耐,你可听到,在谁人心内……”,李欢欢知道那个音乐台,一天到晚播港台怀旧金曲,看来司机也不是全无准备,李欢欢赞赏地朝司机伸个大拇指,司机一点头,颇为得意地收下了。
    张学友深情的嗓音在车厢内缓缓流淌。
    “曾等待,我的所爱在无聊街外,我竟今晚又重温待你归来……还像当初暗恋你……”
    李欢欢就着音乐,摇头晃脑地无声地将口型一字不差地对了下来,司机颇为讶异,他跟李欢欢年纪差不多,同龄人里已经很少有对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音乐熟知或感兴趣的了。
    “可以啊,再来一首?”
    李欢欢挑衅地挑眉。
    结果第二首前奏才响起,李欢欢便在座位上扭了起来——“乐韵任意飘扬,充满吸引不禁跟他唱,乱唱尽放音量,不怕失礼只要心欢畅……”
    “这首都会,有两下子。这样,下首你要还会,咱俩比赛猜歌名,怎么样?”
    “切!猜歌名有什么难。有本事猜是哪部电影的插曲啊。”
    “没电影的呢?”
    “没电影算平局啊。”
    “赌什么?”
    “一首歌一瓶酸奶。”
    “成交。”
    “我当评委,嘿。”翻译在后头喊。
    第叁首歌前奏出来,李欢欢、司机、翻译叁人哄笑着一块儿唱了起来,“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第叁首快结束,导播要切歌的时候,翻译挪到了司机身后的位置坐下,往后隔一排是老K,翻译清了清嗓子,宣布比赛规则,道:“我说下比赛规则,歌曲前奏出来便可以抢答,先答对的得一分,后答对的不得分,答错或不答不扣分,每人每首歌有叁次抢答机会。”
    第四首歌前奏才起,司机一手指着李欢欢,作答:“张国荣的《风继续吹》。”
    “讲电影名啊。”
    “哦,对对,《纵横四海》!”
    “司机得一分!”
    李欢欢不以为意,跟司机一起随着电台的拍子把整首歌唱完。
    第五首歌也是前奏才起,司机便抢答,“刘德华的《来生缘》。”末了又赶紧加一句,“没有电影。”李欢欢坐在位置上跟着音乐晃,前奏结束,刘德华的声音缓缓出来两个字——“如何……”,李欢欢不疾不徐地答:“至尊无上2之永霸天下插曲,刘德华的《一起走过的日子》。”
    “李妹妹得一分。”
    第六首歌,司机猜出了林子祥的《敢爱敢做》,却说不出是哪部电影的主题曲,偏说没有这部电影,被评委否定,李欢欢也记得有,第一次猜的是《叁人世界》,不对。又猜《阿二一族》,还是不对,等歌词唱到“狂抱拥,不需休息地吻,不需呼吸空气,不需街边观众远离……”突然想到许仙奔跑娇羞的脸,立马答出——“《神奇两女侠》片尾曲。”
    “李妹妹再得一分。”
    第七首歌,电影《阿郎的故事》主题曲,李建达的《也许不易》,司机得一分。
    第八首歌,李欢欢和司机都没能得分,评委给出答案是梁家辉勇夺影帝的喜剧片《92黑玫瑰对黑玫瑰》插曲,张洪量的《美丽的花蝴蝶》,李欢欢不相信竟然有自己没看过的电影和没听过的歌,赶紧掏出纸笔来记下,发给相熟的音像店老板,管他找盗版光盘。
    到第二十叁首的时候,李欢欢11:10领先司机1分,剧组通知领午饭,还没有进组的消息,应司机的要求,给他一次机会,比完最后一首歌,众人包括老K在内欣然答应。
    前奏出来,李欢欢不熟,甚至完全没听过,心里想着要跟司机打成平手了。没想到司机也皱眉头。
    “未曾后悔,是甘心决定,莫问那可注定,若然是错,从不加理会,命运究竟未明,现实理想难分得清楚,未让两手分开,人身虽短暂,无悔共你……”
    副歌部分司机跟着唱了起来,但还是没能想起什么电影什么歌曲,只知道是beyond的,音乐风格实在明显。
    结果李欢欢仍旧以11:10微弱优势胜出。
    “所以到底是哪部电音的插曲?”李欢欢问翻译。
    “任达华那部《湾仔之虎》啦。”
    “难怪,我很少看古惑仔的戏。”
    “瞎说。”老K突然发声,引得前头这叁人一惊,齐齐扭头看着他。
    “当年这部戏红遍亚洲,刘德华最出名的一部电影,你们都没看过?”老K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
    叁人摇头。
    “天若有情啊。”
    “看过。”司机小段一拍大腿,道:“我说这么熟呢,死活想不起,就是这声音不像黄家驹。”
    “黄贯中啦,《未曾后悔》。”老K竟自己哼了两句,不成调。
    李欢欢起身,冲司机伸手,“给钱,酸奶。”
    司机痛快掏钱包,递给她一张一百块,李欢欢一手扬着钱,一手抱着羽绒服,跨出副驾,道:“我给大家领盒饭去。多谢司机小弟的酸奶,见者有份。”
    “我的酸奶给我换成可乐。”经理在后头招手。
    “经理,你也占我便宜?”
    “下次你要跟李欢欢打赌,我会事先提醒你,她跟人打赌,从来没输过。”
    “吃完饭再来,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李欢欢领了6个人的盒饭,又绕到影棚后边的小卖部去买酸奶,之所以打赌赌酸奶,是因为影棚附近只这一家小卖店,小卖店的饮料除了矿泉水、可乐就是酸奶,老北京酸奶算一大特色,玻璃瓶,毛边纸盖着,站那儿喝完,玻璃瓶还给老板回收,付两块二毛钱走人。
    李欢欢点了点塑料袋里的酸奶和可乐,问老板,“老板,您是不是少找我钱了?”
    “没有啊,一瓶可乐叁块,酸奶5瓶十一块,再加二十块钱押金,总共34,你给我一百,我找你66块,正好一个吉利数。”
    “五个酸奶瓶你收我20押金?你不认识我了么?老板,我天天搁你这儿买东西,你还收我押金?瓶子我一会儿就给你还回来了。喏,就在门口那车上。”
    老板有点儿懵了,盯着李欢欢猛瞧,“老来买东西?是么……”
    “姑娘,谁搁我们这儿买酸奶只要瓶子不是当时还的,都收押金,又不是为你那几块钱,你把瓶儿还回来,二十押金一分不少的退给你。”一个声音从屋后起居室里响起,接着走出来叁十多岁的女人,个子不高,脸抹得挺白,站在柜台后,老板坐下去不言语了。
    “呃……好吧,我一会儿,最多一小时,就能把瓶还回来。对了,那什么,给我开个押金条。”
    女人脸一黑,冲老板扫一眼,“给她开个条。”
    李欢欢揣好押金条,一手拎着盒饭袋子,一手拎着酸奶和可乐,支棱着胳膊转身,差点撞上身后的人,“对不起,对不起”,抬眼才发现是老K,他指着她手上的袋子,问:“要帮忙么?”
    “哦,不不不,不用。买东西?”
    “烟。”
    “不错,不用押金。”
    老K嘴角牵了牵,没笑出来,李欢欢依旧支棱着胳膊离开。
    李欢欢把盒饭送上车,又爬上副驾,一边吃饭一边透着挡风玻璃看小卖店门外的老K,右手夹着烟,站在小卖店东边那株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下,时不时地手凑嘴地抽一口,就见空中升起袅袅薄薄的烟雾。
    “嘿,干嘛呢?”司机突然凑近,眼神顺着李欢欢的眼光过去,看见了老K,又盯着李欢欢碗里的白饭,问:“下饭呢?”
    “饭后甜点。”
    司机不屑地“切”了声,又追一句道:“巧克力味儿的吧。”
    “今天是。”
    “无聊!我下去溜会儿。你有事给我打手机。”
    李欢欢知道他要去找剧组的人打扑克牌,挥挥手,眼睛继续盯着老K的方向看,老K抽完烟,手指掐灭烟头,
    抬头往上,又左右四顾看了看,然后对着树干,立定站好,收一口气,突然挥掌出去,打了一套拳,不长,也就叁五个招式,打完,老K伸手摩挲摩挲树皮,像在安抚,然后转身再踅进小店,出来的时候手上拎了瓶矿泉水,抬眼像看了车里一眼,李欢欢有种偷窥被发现的紧张,赶紧调转身体,低头调整音乐频道。
    没过多会儿,老K回来了,摆手拒绝了助理递给他的盒饭,“不饿。”
    翻译拎起座位上的酸奶递给他,道:“尝尝,老北京酸奶,北京特产,我打小喝到大的,味道挺不错。”
    老K将信将疑地拿在手中,转着圈看了遍瓶身,又递还给翻译,“不了谢谢。”
    “尝——尝——,香港你喝不到的,过两年北京也停产了更没有了。”
    “胃疼啊,老兄。”
    “那就算了。”
    老K白了翻译一眼,双手抱胸,仰头靠躺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李欢欢瞬间觉得失职,难怪老K不吃盒饭,开始她还以为对方嫌伙食不好呢。
    “我去看看伙食组有没有什么热粥……汤……”李欢欢从副驾上跳下来,羽绒服也忘记穿了,胸前那只大大的折耳兔笑得光剩下两颗门牙。
    “不用啦。”老K又摆手。
    “用的,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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