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白皙光洁的额头上渗出几滴汗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反着亮光。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一小截带着青筋的手臂让人移不开眼。
荆婉容抱臂站在一旁,视线跟随着庭中练习的少年。幻境中的时间不受常理约束,她只感觉过了十几分钟,但刚刚那个小团子已长成俊朗冷清的少年了。
这大概是晏从云记忆中自己从幼年到青年时代的缩影吧。不知道他那边对时间的感知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对这个过程也只感受到一柱香的时间。
他忽然停了下来,荆婉容侧耳,听到屋内传出晏父唤他的声音。
晏从云收起木剑,直直往屋内去了。进门前,他不忘把门带上。
荆婉容看着在自己鼻子前关上的门,没有半点犹豫,直接穿了过去。
她是本不存在于此的,自然不受这里的物质束缚,可以像看话剧一样观察别人的幻境。
一进门,她立刻察觉到了不寻常:晏父晏母全部正襟危坐着,而晏从云正安静地跪在下方。
晏父双手捧着一把裹得严实的剑递给他:“从云,这把成吾剑从今以后就交给你了。希望你在继承我们晏氏的上间剑法后能保持本心,不被外物所扰。”
晏从云低着头,从荆婉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线条优美的脖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谨遵父亲教诲。”随后双手接过成吾剑。
晏母开口叮嘱他:“从云,成吾剑也寄载着我们对你的期望,希望你能成为真正的自己。”
晏从云明显愣了一下,虽然不解,却仍旧应下:“谨遵母亲教诲。”
他握紧了手里的剑,在父母的注视下一步步出了房间。荆婉容跟上去,看到他迷茫的神情和有些迟疑的脚步。
她若有所思地站在走廊,注视着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远去。
听他父母的话,看来成吾剑和他的心境有联系。这剑还真是有灵气,居然能与主人产生这样的关系,也难怪晏从云的心魔会和他的剑心纠缠在一起。
现在到晏从云和他来意寂宗时的样子已经相差不大了,那么接下来……
荆婉容正想着,面前的景色已经变化成晏家大门的门口,晏父晏母正站在门槛边上,目送背着成吾剑的晏从云离开,两人眼中皆是不舍。
看到他父母那副爱子心切的样子,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涌上她心头。
这种感觉……之前好像也有类似的,是吃醋?
荆婉容自己都觉得惊讶,她居然会吃他爸妈的醋?她什么时候这么爱晏从云了?
可是心里那种感觉作不了假,她只能暂时压下异样,继续盯梢小师弟。
晏从云这次离家是为了去历练一番,虽然荆婉容也不清楚这种他父母都上下打点好的游行算不算历练,但这个自小就在家习剑、一心一意扑在剑术上的少年终于第一次和父母告别了——也是最后一次。
他走后一周,隐为宗的人就秘密潜入晏家了。尽管晏家大小仆从都有武艺傍身,但和隐为宗那些专修歪门邪道之人还是不能比,更何况双拳难敌四手,隐为宗这次几乎是以倾巢之力出动。
没有人清楚为什么隐为宗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去对付晏家,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晏父和晏母与隐为宗的几位大能拼死苦战了叁天叁夜,祭出了上间剑法最后几式重伤了他们,最终力竭而死,被源源不断补上来的隐为宗弟子捅成重伤。
隐为宗的弟子们似是顾忌着什么,看到晏氏夫妻倒下后并未赶尽杀绝、毁尸灭迹,而是清理了陨落的几位宗内大能的尸体,匆匆离去了。
他们走之后,之前设下的结界阵法也随之消失。
其他人才察觉到这几天安静得不同寻常的晏氏遭遇了什么,不少人唏嘘道,有这么强的阵法人才在,隐为宗怕是以后要崛起了。
晏从云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只是他到达的时候晨光熹微,结界阵法的禁制已经若隐若现,旁边围着许多他父母昔日交好的各派人士,正议论纷纷。
看到晏家小少爷回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噤声。
晏从云没分给他们半点眼光,一剑强行破开结界,冲了进去。
他父母倒在一起,身上伤痕累累,且两人的肢体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缺,一看就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车轮战。
他颤抖着跪在父母身旁,眼泪顺着脸庞不停地落下,很快打湿了面前的一小片土地。
“父亲……母亲……”
听到他的话,晏母忽然动了动眼皮。
晏从云即使双眼被泪水模糊,也很快察觉到他母亲的动作。
“您等下,外面有人,我马上请医生过来……”他惶急地说着,就要起身。
“不必了,从云。”晏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她的执念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看自己的孩子一眼,“娘马上就要不行了……你听好……”
晏从云顺从地跪下,把耳朵贴在她的脸旁。
“从云,活下去……”
他凑得更近,想要听清楚母亲剩下的话。
但是再没有声音传出,他愣了许久才转头,母亲已经咽气了,她剩下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巨大的悲痛感冲得他大脑一片空白,连身后的成吾剑此时正闪着晦暗不明的光都不曾注意到。
……不对,有哪里不对。母亲明明最后说了,要他替她们报仇的……
晏从云感到脑内一阵疼痛,许多自相矛盾的疑点浮现出来。
“……大概看到了,是你强行破阵时沾染上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晏从云猛地回神,发现尸体残骸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面前只剩空荡荡一片漆黑。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谁的声音:“…大师姐?我刚刚做梦了?”
“不是梦,是幻境,或者可以说是你的真实记忆。”
“真实记忆?我记得很清楚,母亲当时最后说了让我报仇。”晏从云闷闷地应声。
荆婉容又靠近了他一点:“你破阵的时候沾染上了隐为宗炼制的心魔,导致记忆也被篡改了部分。”
晏从云沉默,不知道是信了她的话还是没信。
荆婉容有点无奈:“我说的是真的。”
“你现在是在帮我除心魔?”
“嗯。”
“……”晏从云看着还是有些怀疑。
“你觉得你母亲会在最后关头让你记得去报仇吗?”
“……不会。”这也是他一直的疑惑。
“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她在他身旁坐下,“你上次入魔就一直念叨着‘报仇’、‘变强’,是受最后被伪造的母亲遗言影响吗?”
“是的。”小师弟把脸深深埋进双手中。
“这就是症结了。好好想想你父母在送你成吾剑时说过的话吧。”
晏从云别开脸:“抱歉,我要花时间接受一下这件事。”
荆婉容感受到原本缠着他的黑气渐渐消散,长舒一口气,终于把这个棘手的家伙解决了。
虽然还需要时间,但那不是问题。
忽然她感觉到小师弟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她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到他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把脸埋在手臂里,身体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偷偷地哭。
她犹豫了一会儿,把他揽进怀里。怀中人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慢慢放松下来,靠着她的肩膀默默地流泪。
知道母亲遗言被篡改的他现在是什么心情呢?
荆婉容体会不到他的感情,但隐约觉得他很累、很脆弱,需要安慰。
她抚摸着他披散在后脑勺的、柔顺的长发,不知不觉和他一起睡了过去。
清晨的阳光洒在庭院中,早冬的晴天让人的心情格外好。
“熙熙姐,干嘛每天来送这些东西呀……”燕智美瘪着嘴跟在丹熙熙后面, “反正小师弟也不领情。”
丹熙熙笑了笑:“小师弟怎么想无所谓,但我不能不做。”她稳稳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丰盛的早餐,旁边摆了一沓信件,是宗内不少弟子托她送来的。
她莲步轻移,走到门前,刚打算敲门,忽的停下手来。
“智美,到院子外面去。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啊?好。”燕智美转身就走。
丹熙熙没有像以往一样敲门,而是把盘子放在了门口。
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又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
最终她出了院门,拉上还守在门外的燕智美:“我们快点去讨论赏梅宴的事宜吧。我也还有一点事情可能要托你帮忙。”
燕智美双眼放光:“熙熙姐,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
“小点声。”丹熙熙看着她,几乎压不住眼中的笑意。
“唔,谁在外面吵……”荆婉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她的动作惊醒了一旁的晏从云,他茫然地睁眼,好一会儿才开口:“大师姐,我昨晚好像做梦了……”
“前半部分是幻境,后半部分毫无疑问是现实。”荆婉容毫不留情打断他。
只是低头看见他白皙脸上残留的泪痕,她又忍不住帮他擦了擦脸,指尖温润的触感让她有些感慨:“你的心魔……已经除完了。”
“嗯。”他翻了个身,抱住她的腰,“剑来。”
一旁一直沉寂的成吾剑忽然笔直飞来,速度之快让荆婉容心下一惊。
“剑心全部恢复了?”
“还需要一些时间,现在也只能简单地控剑而已。”晏从云又随口念了几个招式,剑招劈刺之间隐隐有剑意外露。
荆婉容不自觉想起山洞里撞到他练剑的那晚,他也是这样强大,不过此时的剑意更为收敛。
“能恢复就好。”荆婉容准备回去了,“手拿开,我要下床。”
小师弟抱着她不说话,但也不动。
荆婉容不解其意:“……想做爱?现在是早晨。”
晏从云听了她的话脸涨得通红:“才没有!”
“那你抱着我干嘛?”
“这样抱着你,感觉很安心……”他把头埋进被子里。
荆婉容猜测这可能是心魔后遗症,也就任他抱了,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事做。
不过,想到他心魔一事,她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隐为宗那些人,莫名其妙杀人设阵,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她可还没忘记那本在后山捡到的换头文学,里面她就是结识了某位隐为宗弟子后才改修无情道的。
隐为宗亦正亦邪,里面既有正道修士又有修炼各种歪门邪道的的弟子,而且总的来说魔修比较多,为她们意寂宗等一派正道宗门所不齿。也是因此,隐为宗很少被提及,也几乎从来不参加赏梅宴之类的活动。
荆婉容其实无所谓这些,但是直觉告诉她,她要多注意这个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