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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弦安应了一声,原来不是王爷自己要。他取出一粒糖压在舌下,银丹冰片的味道直冲脑门,辣得整个人一激灵,又更加清醒三分。
    “说话。”
    “嗯?”
    “说点什么,本王爱听的。”梁戍看着前方,“与那些白胡子老头无关的。”
    柳弦安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脑海中的庞大世界,在记忆中将有关现世的种种全部搜刮出来,却发现自己每日除了睡觉就是吃饭,其余实在乏善可陈,便只好又添油加……锦上添花吧,锦上添花地描述了一下家中那两坛酒,简直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若是让酒肆老板听到,估计会感动落泪。
    梁戍也不嫌无聊,就由着他不停地叭叭叭,若是中途停顿得太久,还要出言催促。柳弦安说得口干舌燥,又不能歇,最后忍不住提出意见,我累了,不想说了。
    二庄主柳拂知刚好打马路过,听到这句话,心都紧了,怎可对骁王殿下如此无礼?
    他谨慎地看向梁戍,却发现这位以残酷暴戾而扬名天下的王爷并没有生气,反倒一笑:“好,那就歇会儿再说。”
    而柳二公子还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嘀咕:“歇会儿也不想说。”
    柳拂知忧心忡忡地想,唉,竟被大哥惯成这样。
    于是他亲自呵斥侄儿:“好好陪骁王殿下说话!”
    柳弦安:“……”
    不想说。
    但梁戍强迫他必须要说,说完了酒,就说白鹤城,从最东边的街说到最西边的街,最后连城中杀猪匠娶新媳妇的事都反复描述了三回,搞得程素月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亲自参加了这场钱屠夫的喜宴。
    她问兄长:“这是王爷新创出来欺负人的方式吗?”
    高林分析:“有可能吧,你看柳二公子那憔悴的表情,造孽啊。”
    柳弦安咕嘟咕嘟地喝水,他觉得自己已经将这辈子的话全部说完了,要不是有二叔亲自配的润喉药,只怕嗓子都要冒出火星。阿宁一直跟在队伍后头,这天找了个骁王殿下不在的工夫,立刻小跑过来鼓励:“公子,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家了。”
    柳弦安一愣,到家了?
    他扭头看向山道一侧,果然在缭绕云环中,一座依山傍水的静谧城池正若隐若现,便惊讶道:“回程的路怎么这么快?”
    “不快呀,也走了十几天呢,同去时一样。”阿宁没懂,每天看公子被迫陪骁王殿下说话,说得他自己一脸有气无力,还当在度日如年生不如死,这怎么还光阴转瞬,弹指一挥间了。
    柳弦安倒也确实觉得度日如年,但那仅仅是嗓子眼的度日如年,思想却趋于静止,并不认为时光难熬,他的人生中难得有了一段时间,不必再苦苦思索要将大道归位于何处,也没空思索,因为在骁王殿下的强势要求下,他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已经被“啊,今天又要说哪条街”给蛮横地占满了。
    梁戍又策马而来,阿宁脚底抹油,飞快跑到了队伍最末位。
    柳弦安赶紧含了一颗润喉糖,又“咳咳咳”地咳嗽了一阵,将虚弱诠释得分外淋漓尽致。
    他从未如此急迫地想回家过。
    但回家好像也并不能摆脱讲故事的命运,因为柳拂知早早就将骁王殿下要进城的事写信告知了大哥,于是地方官员与白鹤山庄一众人,到了日子便都在城门口迎着。按理来说梁戍应该住驿站,但柳庄主面对这位“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娶自己女儿但最好还是不要娶”的兵马王爷,还是得表现出应有的礼数,客气道:“白鹤山庄已为王爷准备好了客房。”
    梁戍点头:“甚好。”
    就这么定下了进城后的住宿。
    柳弦安刚一进白鹤山庄的大门,就被三小姐的丫鬟飞快地拖走了。柳南愿正一脸着急地等在住处,见面就扑上来,先象征性地问了几句哥哥被绑架的事,见他全胳膊全腿精神无恙,的确像二叔信中所说的那样平安,便直奔眼前重点:“王爷当真不是来娶我的,对吧?”
    “当真不是。”柳弦安解释,“王爷这次住进白鹤山庄,是为了与我同游,但现在我也并不是很想同他游了,你听听我的嗓子,真的好痛。”
    “不不不,你得陪他,万一你不陪,他要让我陪,那如何是好?”柳南愿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包银丹茶,“哥,求你了。”
    柳弦安被迫接受这份礼赠,抱着回到自己的水榭,本打算好好躺一会儿,却见家丁正忙进忙出,拿被褥的拿被褥,端椅子的端椅子,难免惊异:“阿宁?”
    “公子,公子。”阿宁也在挪柜子,他满头是汗地说,“王爷不住安排好的客院,点名要来咱们的水榭,但这儿的客房实在太脏了,得加紧洒扫,公子还是先去别处歇息一阵吧,对了,庄主方才差人来找过公子。”
    柳弦安只好又溜溜达达去了书房,被迫不停走路。
    从水榭到书房,还是有好一截距离的。此时家中全部的弟子都已经听闻了“骁王殿下指定要与二公子同住”的事,都觉得万分震惊,比看到无头尸体站起来还要更震惊,毕竟尸体里或许有蛊虫作祟,但骁王殿下与自家二公子这突如其来的交情确实没法解释,于是大家纷纷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有胆子大的丫头,还上前主动问:“二公子,骁王殿下要在山庄里住多久呀?”
    “或许三五日吧。”柳弦安哑着嗓子回答,暗暗希望最长也就三五日了,否则自己就算是将胖大海当成饭来吃,也实在支撑不住。
    柳夫人也等在书房中,见到儿子进门,又是先关心了一番绑架的事,来来回回检查了三四回,方才道:“去吧,你爹有话要问你。”
    要问的话自然与骁王殿下有关。柳弦安嗓子痛得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便省略了从白鹤城到赤霞城,再从山脚小村到白鹤城的所有事,只简略地回答:“就相处得还可以。”
    柳拂书追问:“骁王殿下平时都与你谈论些什么?”
    柳弦安答:“白鹤城与酒。”
    柳拂书疑惑:“只有这些?”白鹤城无非是普通一座城,酒也比不过皇宫佳酿,这也能谈出同住一院的交情来?
    柳弦安叹了口气,知道亲爹又不相信,为了避免再被继续盘查,只能将梦中的骁王殿下也拿出来凑数:“偶尔也会谈论天道。”还有沐浴,不过这个不太方便描述。
    柳拂书指着对面的椅子:“什么天道,你嗓子既不舒服,便写下来。”
    柳弦安脸皱成苦瓜。
    不想写。
    于是他说:“但骁王殿下或许还在等我。”
    第30章
    柳弦安用借口成功从书房脱身, 出门没走两步路,就见二叔正陪着借口的正主从对面走来,于是立刻转身想躲, 却被喝止:“弦安, 快些过来, 骁王殿下有事要找你。”
    “……”
    柳二公子这回心也拧成了苦瓜,他从出生到现在, 还从来没有在家中如此日理万机过,先是妹妹,再是娘, 再是爹, 现在又来了一个骁王殿下, 怎么突然之间好像每个人都在等着听自己说话。
    不想说, 好累啊。
    梁戍看着他宛如霜打的皱巴表情,暗自好笑,总算没有再要求听第四遍杀猪匠娶媳妇的故事, 只问:“你住在何处?”
    “北边。”柳弦安简短地回答,“还在清扫,不宜待客。”
    “那便先带着本王到山庄各处看看。”梁戍并没有被劝退, “东边似乎景致不错。”
    柳弦安将期盼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二叔,因为东边绝大部分区域都归他, 主人携贵宾同游,很好。但柳拂知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他最近正在潜心研究一种新的药物, 需要时时刻刻守在炉边, 实在没多少时间陪客,尤其是陪这种虽地位尊崇, 但却对医理一窍不通,明显只想来看热闹的皇家贵胄——将他交给同样游手好闲的侄儿,两人简直再般配也没有了,堪称天造地设一对无聊人。
    于是柳二公子就被迫承接了这一项任务,郁闷得不行。
    在柳拂知离开后,柳弦安也缓慢地向后挪,梁戍似笑非笑:“嘴上说要同游白鹤城,现在才刚进白鹤山庄,便偷懒想跑,这就是四万八千岁的待客之道?走!”
    柳弦安反抗不得,被扯得一路踉跄:“唉。”
    白鹤山庄是很大的,差不多有半座城那么大,若是再加上山中的药田与溪谷,就更加大得没边。柳弦安在东边走了还没两步,就稀里糊涂迷了路,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泥巴小径来回走了三趟,也没能成功绕出去,于是内心敷衍情感真诚地介绍:“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好了,我们走吧。”
    梁戍拽住他的一缕头发:“在自己家中也能找不到北?”
    “我从来没有来过东边。”柳弦安心里苦,当然了,自己也没去过大琰广博的东南西北,那为何却能清楚知晓千万里之外的山川分布呢?当然还是因为看过书。但二叔的园子就不同了,二叔的园子又没有书详加描述,而且还三天两头要修新路。
    他嗓子依旧不舒服,所以辩解的声音细而弱,配上懒而疲惫的神情,活像御花园里那只被人撸多了的白猫,又倒霉又沮丧,眉眼都耷拉着。梁戍便看着他笑了半天,笑够了,终于没有再提出要继续逛的要求,转而道:“去你的住处看看。”
    柳弦安如释重负。
    两人又走了长长长长一截路。
    水榭在整座白鹤山庄的位置,岂是一个“荒僻”所能形容,北得不能再北,途中还有一段不怎么平整的石子路,不过宅子周围倒是打理得意境古朴,一株很大的树枝繁叶茂,将院门也掩住大半,确实适合睡仙悟道。
    阿宁正守在门口,此时客房已经整理好了,不过因为只有一间,所以骁王府的其余人便继续住在柳庄主准备好的向阳大宅里,这里是独一份的待遇。
    “酒呢?”梁戍踏进小院。
    阿宁迅速跑去前厅,将那两小坛被吹了一路的酒捧出来。
    柳弦安站在旁边,悄悄揉了一下自己的喉结。
    梁戍撩开衣摆,坐在凳上:“你喝茶。”
    柳弦安:“……”
    嗓子不适,的确只能喝茶,茶水入口寡淡,鼻子里还要闻着对面的酒香,越喝越无聊,这与想象中的把酒言欢简直毫无相同处,于是喝着喝着,柳二公子的思绪便不知又飞到了何处去。
    梁戍放下酒杯:“西北也有同这差不多的酒。”
    柳弦安被拉了回来:“西北有什么酒?”
    “叫‘百神愁’。”梁戍一笑,“名字起得大,却不是什么名贵的酒,一文钱就能买上一壶,当地百姓人人会酿,入喉又烈又呛,曾有一群文人想去大漠写诗,结果诗没写成,倒先在黄沙中醉了一天一夜。”
    柳弦安跟着笑,觉得能在长天大漠里酩酊大醉,好像也挺浪漫。
    梁戍摇头:“要不是阿月带人巡逻,将他们捡了回来,只怕早已被晒成了人干,你若去了西北,亲眼见过大漠,就能知道那是一片吃人也不会吐骨头的魔域,狂风起时,整片天都是黄沙,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躲在骆驼身后,等着灾难自己停止。”
    在那种环境里,光是生存便已竭尽全力,更何况还要带兵打仗。柳弦安觉得若换成自己,可能撑不了一个时辰,就会当真驾鹤与大道同游,但梁戍居然能将边关守得如此稳妥,还有空来白鹤城喝酒,还要去管西南的邪教与四境的流民,想及此处,他难得对一人肃然起敬。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会累吗?”
    这话同先前梁戍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同属一流派,都是聪明人不用多加前情赘述,就笃定对方肯定能听懂,而梁戍果然也听懂了,稍稍一笑:“习惯了。”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柳弦安却记起了他的旧伤,于是将两根手指伸过去,搭在对方脉上。
    梁戍再度不动声色地隐去了脉象。
    柳二公子在桌下抬腿一踢。
    梁戍闷笑,总算没有再逗他。柳弦安这回仔细试了半天,道:“还是得静养,至少三个月。”
    同样一句话,从太医院的人口中说出来,骁王殿下会嫌烦,但现在换成柳二公子,可能是因为他蹙起的眉头看起来的确是在真诚地担忧着,于是梁戍道:“好。”
    听起来没什么可信度的“好”,柳弦安不信他会听,梁戍也确实没打算真的听,莫说是三个月,就算是住在白鹤山庄中的这三天,便已经算是他人生里难得一段偷闲——闲也闲得不安稳,还得想流民与不知逃去了何处的凤小金。
    他又仰头饮下一杯酒。
    柳弦安提醒:“这酒有些烈。”
    梁戍并不放在心上,西北的酒,哪一坛不烈。
    于是柳弦安就一直在等着他醉,可最后也没等到,骁王殿下当真酒量惊人,喝到最后,连眼神也未见浑浊,情绪反而还高涨了,将眼前酒具一推:“出去走走。”
    柳弦安赶紧靠在阿宁身上:“很晚了,我累了。”
    “你有过不累的时候?”梁戍扯住他的手腕,“走。”
    阿宁也迅速退到一旁,毕竟这种机会不常有,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本事将公子带出门。
    全白鹤山庄的弟子便都有幸亲眼目睹了自家二公子蹲着耍赖,而骁王殿下不为所动,拖起就走,手法如同土匪抢媳妇的绝世大场面。
    都惊呆了。
    柳拂书和柳夫人听完之后,也面面相觑,这……怎么竟已亲密至此?唯一纯纯高兴的可能只有柳南愿,她觉得二哥果真厉害,短短相处就能同骁王殿下发展出这般深厚的交情,那自己总不会被逼嫁了吧?于是高高兴兴地带上小丫鬟,出门逛街。
    而等梁戍与柳弦安在街上走了一圈后,整座城的百姓差不多就都跑出来看王爷了,常小秋也赶紧坐在轮椅上,让常霄汉把自己推出医馆,他本来还想扛剑站着,但后来实在腿疼,只好放弃了这一威风姿势,老实坐好。
    这一天的白鹤城,甚至比过年还要更加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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