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利俄斯,这是我家乡的语言,意思是太阳之子,光耀之子。”
说着太阳、光耀这样盛大炽热的词语,那声音却仍然如带着寒气一般的淡漠冰冷,赫利俄斯并没有更多解释自己的名字的意思,而是继续道:“你们和我们那边的语言不同,我如今用的神语术,你才能听懂我的意思,你随便按你们的语言称呼我即可。”
萧偃听他语声低而淡漠,意兴阑珊,仿佛不欲多说,但他却有些依依不舍,低声道:“太阳么…日出有曜,阳数中九为最高,我便尊称您为九曜,如何?”
赫利俄斯并不在意:“随便。”
萧偃低声道:“九曜大人,朕……我叫萧偃,请问,您能显形吗?”他有点想看看,这样好听声音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巫妖王感受到了这少年情绪传来的一阵细微直白的喜悦期盼,他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才道:“无法,我在时空乱流中受到法则之力冲撞,如今几乎没有能量,你们这世界魔法元素几乎没有,我沉眠许久,如今寒冬极冷之日,又在这极阴之处,才勉强聚了些能量苏醒过来,原本……”
原本是用这最后一点能量,做了个幻阵,幻化个骷髅兵出来,吓走这孩子,顺便收取一点恐惧的能量,再继续进入沉眠,或者借机能够出去这个世界看看。
恐惧、焦虑、忧愁、愤怒……都能壮大他,没想到这少年年岁不大,胆子不小,眉眼不惊,薄唇紧抿,神情始终如同雪中的冰湖,平静淡漠。
但作为擅于捕捉情绪的巫妖王来说,命名后,那少年心里这一丝明确又欣然的喜悦就仿佛冰湖上的暖阳,虽然缺少温度,但却鲜明凛冽,太过分明。
他原本也是冷漠高傲的性子,死灵国度十二主君,他乃是其中之首,半神一般的存在,如今沦落得想要吓一个孩子吃点暗黑情绪都没得手,原本他也觉得有些自厌。但这一刻他感受到对方小心翼翼的珍视期盼喜悦之情,不知为何,那抑郁厌世的情绪被冲淡了些,他道:“你戴上项链,可以把我带去人群处,我以恐惧、软弱、嫉妒、愤怒等情绪为食,吸食得越多,就越强大。”
萧偃将那项链小心翼翼戴在了自己脖子上,将金匣藏入了怀中,仿佛将一块冰冷的冰块贴在了自己胸口,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他淡淡看了眼那箱子里的其他财宝金条,没有动那些东西,只合上了箱子,拿了石桌上的烛台,又慢慢从密道中走了出来,低声和他说话:“这样的话,我知道一个地方,我带您去,不过还要一会儿。”
他将书架严丝合缝合上,又检查了一遍看不会被人误开了,才又低声道:“委屈您等一等,一会儿有人在,我不好说话。”
巫妖并不介意,只嗯了声。
萧偃却循循叮嘱,只觉得许久没有说这许多话,他早已忘了自己腹中饥饿,只将掉落在一旁的《子不语》拿在手中,妥善放回了原来的地方,徐徐走回上书房的御座那儿,他恍惚中只觉得那点冰凉像一点热炭,烫在他胸怀中,那牡丹化成的少年醉后现出了原型,他曾经抵足而眠通家之好的挚友将会如何看待他。
他已不关心,他忍着伸手去按胸口那点烫,心里想着,这是朕的妖,朕也有了。
一只妖。
第3章 菩萨面
午膳仍然极简单。
一碗清粥,半碗淮山枸杞红枣汤,一碟碧笋炒百合,一碟渍玫瑰蒸豆腐,都是极清雅好看的菜肴,却全都素淡无味,将就着吃。萧偃面上平和,一如既往的换衣,洗手,用膳,任谁都看不出他刚刚遇到了那样神秘之事。
巫妖看着萧偃慢条斯理,虽然礼节和他的国度不同,但举手投足,显然都有着同样的优雅高贵,严肃端庄。
一群着着同样紫袍的侍从上来围着或躬身或跪拜着伺候,口称“皇上”,声音尖细,五官清秀,巫妖微一思考,再仔细打量,便已知道这是阉人。他活的年岁长,又出身贵族,自然是见过一些贵族和教会的人喜欢在后院豢养阉奴和阉伶,没想到这个奇怪的世界也有。
这少年不过是用个午餐,十来个侍从服侍在一侧,托着用黄色的绣布罩着的食盒一一摆放,餐具十分华贵典雅,象牙、白瓷、玉、金、银等华美餐具都在桌上陈列着。
透过窗子,他能看到鱼贯而入的侍者们还用着黄色的绸伞一路遮着食盒穿过园子,伞的边缘都坠着金铃,他猜测,应该是为了一路驱赶鸟雀或者蚊蝇,虽然现在是冬日,这显然是一种属于某个尊贵人才能享有的特权和规制。
餐桌下有专人拿着银筷在一一尝过桌上饭菜,应该是在试食,测试食物是否有毒。
在殿下,竖立着华贵的巨大屏风,屏风上贴着华贵的水晶云母片和贝壳片拼成的古雅图案。
屏风下的阶下,有乐师在奏乐,听着像是某种弦乐器,乐曲却是他第一次听过,悠长清淡,和巫妖国度的圣乐全然不同,他们也会有用餐奏乐之时,但那一般都是宴席。
这是贵族才会有的排场,看来这叫萧偃的少年,在他的国度里,地位不低。
但……他纳闷的是,既然身份这般高贵,怎的吃得这般普通?
他看到那食盒摆着的,实在太过简单,而且竟然是全素,难怪他看这少年说话总是低低,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走路也缓慢,虽说看着从容优雅,端严庄重,但却也显然是缺乏活力,孱弱无力的。
嗯,从前他所在的国度,的确是有推崇这一类文弱病弱之美的贵族,但……这里看着不像。
是有什么宗教忌讳吗?巫妖心里想着,却并没有发问,只静静观察熟悉着这个世界。
萧偃很快将午膳用完,内侍们鱼贯而入将东西一一撤下,外边却又有人报:“太后娘娘驾到!”
萧偃心中有事,此刻难免带了一丝不耐烦,面上倒也不显,恭恭敬敬起了身迎接太后。
感知到了一直平静的少年心里这一丝不耐的巫妖心中诧异,但也只是静观来者。
在九曜眼里,一群奴仆侍卫簇拥宝石垂帘的步辇中缓缓走下的华服宝冠女子,显然也是身份高贵之人。
来的正是孙太后,她年岁也不过三十许,肤白如玉,面似银盘,长眉细目,眉眼垂着,眉间有着淡淡一点朱砂痣,就为这一点眉间痣,一直被人称赞她是菩萨之相。
孙太后为人和平端重,一贯慢言细语,从不轻易动气,又因着寡居宫中,身上常着堆雪忍冬纹素纱,胸口腰间佩羊脂玉璎珞,手腕绕着法珠宝钏,鬓边垂着莲花钗,神情温和,恬静优雅,更让人觉得她是慈悲心肠,一直在宫里颇受称赞。她人缘极好,便是荒唐如先帝,待这个皇后也十分尊重。
孙太后一进来便命人扶了正行礼的萧偃,拉着他的手直入内坐在贵妃榻边,让萧偃坐在身旁,温言软语:“皇上快好好歇息,哀家一早听说皇上身上不好,心里十分挂心,但偏又前儿在佛前许了要颂八十一日的佛,一日不敢断,只得命龚姑姑过来看看皇上,等那佛经念完了,哀家赶紧来看看皇上身子如何了。”
孙太后身边的龚姑姑笑着道:“太后娘娘连午膳都没用,心里只惦记着皇上,才诵经完便过来了。”
萧偃道:“儿臣只是略有些伤风咳嗽,江太医已看过了,说不妨事的,还请母后安心。母后千金贵体,亲自过来探望儿臣,儿臣感佩在心,愧悔不安,这里空气污浊,不敢多留母后,以免过了病气,还请母后万万珍重,切莫为着挂怀儿臣劳动精神。”
孙太后温言细语,又问了他几句身子乏不乏,命人端了药来,亲看着萧偃喝下去了,又叫了萧偃身边的内侍来,一一问过皇上起居。睡眠可好,可有出汗,翻身多不多,吃饭如何。
直细问过了一刻钟,才又拍了拍萧偃的手:“哀家看皇上脸上还是乏得很,就先不扰你了,不过,虽则养病,用过膳,仍须活动活动,散散心,不要一味关在屋里,躺在床上,贪睡懒动,倒伤了元气,不是养生之道。”
萧偃连忙站着应了:“儿臣正想去梅山那儿透透气,清清静静走一走,林大学士给儿臣布置了个作业,让破个题,我今儿在书房憋了一上午,竟没个头绪,如今母后说了,儿臣想着大概出去走走散散心,倒能想出来也未可知。”
孙太后笑道:“可是呢,从前先帝也是,有什么朝政大事委决不下的,就喜欢静静地走一走,何常安?听到没?皇上既想静静走走,你们就别太扰着皇上了,哀家看,皇上这时不时生病的,就是总闷在屋里闷出来的。”
何常安是紫微宫里的总管内侍,连忙弓着身应道:“小的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孙太后这才徐徐站了起来,缓缓走了出去,银白色裙裾如同水波一般流动着,显示出昂贵的质地,裙裾下露出白玉莲花雕就的鞋履,步态优雅。
萧偃站在檐下,目送她走远,微微松了口气。
“她不是你母亲吗?”巫妖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萧偃被他忽然发问吓了一跳,环视了下周围发现原来众侍者都在阶下伺候着,躬身送孙太后,他身侧并无人,他定了定神,面上仍然波澜不惊:“不是生母,我是过继的嗣子。”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了句:“我生父母尚健在,在藩地住着。因为先帝……就是前一个皇帝去世时没有子嗣继承皇位,因此从宗室近枝里头把我挑了来过继在了先帝和太后的名下,当时我五岁吧,如今我要称呼我原来的生父生母为伯父、伯母。”
巫妖明白了,没有继续追问,只看那七宝步辇在众人簇拥下慢慢走远。萧偃才振奋起精神交代内侍:“朕去梅山走走,赏梅。”
第4章 梅如雪
梅山其实很小,只是个小坡,但密植各种梅花,山下有着游廊,游廊外栽种着红梅和白梅相交杂着开了不少,风神绰约,清香怡人。
前些日子才下过雪,山上专门留着干净的积雪给贵人赏,萧偃让内侍们在山下游廊里煮着茶水等候,他自己一个人只说要散散心,慢慢沿着扫得干净的山径走去。
巫妖说话了:“这花居然能在寒冬开放。”他所在的国度,却无此花,冬日开放的花也有,譬如水仙,但娇嫩低矮,确不如这枝头点点繁花,皎皎生光,如魔法将落下雪落片幻化为花朵,他自转化为巫妖后,习的都是寒冰系法术,在这阴寒的冬日雪地里,只觉得舒爽。
萧偃伸手折了一枝梅花拿在手里道:“嗯,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这是梅花。”
巫妖看到小小少年拥着宽松的裘袍,手指捏着一枝白梅站在花枝边上,垂睫看着那枝花不知在想着什么,乌鸦羽一般漆黑的长发只用缎巾束了额发,长发顺滑垂落在肩上,他有着挺直的鼻梁,细薄苍白的嘴唇,略见蹙拢的长眉几乎扫入鬓边,捏着梅枝的手指被花瓣一衬,透明似玉一般。
巫妖心里不由想着:原来这少年长得实在很不错,这子夜一般漆黑的眼眸……想来便是和以美貌著称的精灵或者人鱼站在一起,也丝毫不会逊色。
语声抑扬顿挫带着奇特的韵味,应该是在念诗?这诗和他来的国度的诗与歌也大不相同。而且,这少年心里并不高兴,从上梅山开始,他的心里就充满了压抑,心事重重,虽然面上平静,丝毫不显。
只是一般少年,这个年纪应该还是跳脱好动的时候,这少年却性格沉稳,不苟言笑……
巫妖心中不由有些好奇这少年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一副样子了,但他本也是不爱多言之人,之前忽然见到这满山梅花点点簇拥在雪野乌枝,颇觉少见,才出言相询,因此也没有继续追根究底,只是也安静了下来。
萧偃一个人拿了那枝梅花,慢慢走到了山顶,又往下走了一段路,指了指小山下的院落:“到了。”
巫妖依言往下看去,看到山下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里头的行走的成人黑色短袍,腰间束着红色腰带,忙忙碌碌在院子里行走,并不会注意山上的梅花里有人,想来这里人迹罕至,甚至带了些荒凉。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央列队站着一队一队的半大孩童,都垂手站着,脚上一个连一个锁着连锁,十分诡异。
但吸引巫妖的并不只是院子里的人。
“好重的怨气。”他看到了浓黑的怨气从那小院里翻滚着直冲天际,凝结成一团一团的烟雾,这是十分纯粹的怨恨,夹杂着恐惧、痛苦、哭泣、自厌以及那种渴望去死自毁自厌的怨。
这院子里……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怨气?
萧偃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简短回答了一句:“这是蚕室。”
神语只是简单直译,巫妖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简单重复了句:“养蚕的?”
萧偃没有进一步解释,但巫妖也已被那浓稠的怨气给完全吸引了注意力,这对于能量几乎枯竭的他来说,实在算是个好消息。
巫妖指挥少年:“再走近一些,靠近墙,我教你,在雪地上画一个魔法阵。”
萧偃缓缓沿着梅林往下走到了山墙外,寻了片洁白干净的新雪,缓缓蹲下去:“怎么画?”
巫妖道:“在雪地上就可以了。”
巫妖没说话,萧偃却他忽然感觉到了手指一凉,仿佛被什么玉一般冰冷光滑坚硬的东西握住了手,他整个人似被拢在了一个寒凉的怀抱中,手指犹如蜻蜓点水,翻飞轻点,被握着在雪地里画了个仿佛星状的图阵。
然后他指尖微微一痛,一点殷红血珠冒了出来,在图阵中央点了一点,整个符印犹如水面微澜,浮光闪烁,微微蓝光浮在了空气中,然后复又如同退潮一般波纹一波波扩散着消失。
胸口的金匣越发寒凉起来,指尖的伤口却飞快地愈合平复如初。
巫妖继续指示:“把我的魂匣放在最中央,然后,等一等。”
萧偃取下项链,放入了那符阵中,那金匣静静落在雪中,发出黯淡的金光。
他手按在冰冷的墙上,静静等着。
这里太近了,墙里传来细细地哭声,哀求声,声音稚嫩。
然后听到不耐烦的呼喝声,叱骂声,又有人拖着长长点名:“下一队,祁垣,霍三伢,刘狗旦,进房,刀子匠准备……”
萧偃忽然离开了那墙边,慢慢走到了梅林下,转过头来,专心看着那符阵。
大概一刻钟后,符阵忽然光芒大盛,无数线条和符文在符阵中散落飘荡,萧偃站在雪地里,只感觉到凛冽的风仿佛从四面灌注过来,细碎的雪花随风飘扬,那符阵的中心蓬然炸出了一团半透明的浅蓝色的光,一个半透明的人形在中央显露,人影极淡,若隐若现,只能看到烟雾,似有若无,萧偃专注看着,却仍然看不清那团人形的面目,只看到仿佛也是淡金色的长发,以及一双金色的眼睛。
那是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莹润剔透的金色眼眸里,仿佛万千的金丝融在瞳孔中,散发着粼粼微光,他漫不经心看向他,冷漠却又偏偏能感觉到蓬勃而强大,仿佛蔑视万物的居高临下的眼神。
萧偃整个人已几乎忘却了自己的所在,只是痴迷一般看着那双眼睛——那就是太阳之子的眼睛吗?为何会这样,明明灿烂如日曜,但被他注视着,却仍然感觉到了毫无人类感情的冰冷,仿佛没有任何人能投射在他的眼眸中。
这样矛盾又神秘的……神祇一般的人……他真的不是神灵吗?
巫妖站在符阵中扬起手,无数的黑气疯狂往符阵中涌入,然后被那团冰雪毫不留情地吞噬吸入。
随着怨气的不断涌入吸收,他那缥缈的身影也开始越来越清晰,萧偃开始能否分辨出那飘扬在风中的万千金色光线,原来是巫妖的头发。
金发……金眸吗?
巫妖站在符阵中微微仰着头,任由那些黑气涌入魂体许久,才转过身来,人影稍微凝实了些,金色的眼眸盯着萧偃:“怨气很浓厚,可惜转化率太低了,可能要多来几次才行。”
萧偃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知道了,我可以安排,您现在还要再留一会儿吗?”
巫妖摇了摇头道:“我的魂体太虚弱,也吸收不了多少,还得转化成为能量。”
萧偃道:“那,现在回去吗?”
巫妖盯着他一会儿,这却有着非常的压迫感,萧偃微微移开眼睛,巫妖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呢?如此纯粹的怨气,这是孩童的怨气。”
萧偃低声道:“嗯,这里是有罪之人的孩子关押和净身的地方,净身后会关锁在蚕室一个月,直到创口养好,才会送去司礼监学规矩,这些孩子……都还很小,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因为父辈犯了罪……所以他们大概很害怕,也很怨恨吧。”
巫妖再次听到了一个新词:“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