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笑问她:“脸儿怎么这样红,莫非还是舞勺之龄,脂慧没告诉今天来是为的何事吗?”
沈观鱼垂下眼摇头只作不知,但见长公主动作轻佻,又记起她的一些传闻,她才后知后觉起来,那边一群青嫩的少年,只怕是供长公主挑选的面首。
徐脂慧确实没告诉过她,她来这儿,是扮供人挑拣的面首!
长公主朝徐脂慧看去:“脂慧,家中管得这么严,你这是把这小郎君藏到了哪个庄子呀?”
一旁的徐脂慧睁眼说瞎话:“就在城外不远,这才来晚了。”
沈观鱼凌厉慑人的眸光看向徐脂慧,口型暗道:“你死定了。”
长公主一回头,她赶紧收敛。
徐脂慧则在长公主后边长着口型,俨然是“官印”两个字。
沈观鱼袖子下的手攥得死紧,面对长公主的问话,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压低了声音一一答来。
长公主又瞧了几眼,又招呼着徐脂慧一块儿品鉴别的面首去了。
沈观鱼手脚皆不自在,目视着前方的屏风,发觉里面还有一人,看身形似乎是个男子。
她正巧对着屏风的缝隙,待再细看,就只见一片凝夜紫的衣袍轻动。
屏风后的赵究也察觉到了。
长公主出去后不久,就听到她的惊叹,接着就是有些熟悉的语调,他神色微动,放下茶盏。
赵究手肘撑在膝上,从屏风的缝隙里看到那个低头回话的人。
果然是她,怎么到这儿来了,还是这样的打扮……
长公主和徐脂慧正说着话,就听见内厅传来三声轻响,是象牙折扇敲在青玉画缸上,清脆悦耳。
长公主止住了话头,绕回了屏风后。
徐脂慧见惯了长公主飞扬跋扈的样子,能把她这么轻易召进去的人,能是谁呢?
沈观鱼也在猜测,且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陛下召臣何事?”长公主小声问赵究。
他问:“外边的都是长姐这回选的面首?”
长公主没料到他问这个,答道:“除了雍州都指挥使之女带来的那个,臣同她打赌看谁带来的少年好看,现在看来,似乎是她赢了。”
赵究道:“她带来的是最挨近门那个?倒确实不错。”
长公主品着不对味儿,方才她试探着问起的时候,赵究的目光不是凶得能杀死人吗,现在怎么又主动问起了。
“陛下也看到那可人的模样了,可是想让他进来回话?”她微歪着头,这回问得含蓄了些。
“哼……”赵究低头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又抬眼看向那画屏,眼中清涟荡漾。
“没想到让长姐歪打正着了。”轻而长的语调里都是戏谑。
长公主见他真承认对男人有兴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本以为今日瞧完好看的小郎君,再和徐脂慧认个输就结束了,没想到赵究在这儿等着她。
不过那小郎君样貌确实好,没准赵究本想隐瞒,却被他勾得耐不住了呢。
她试探着又问:“那臣现在唤他进来?”
赵究随意地点了点头,后又补了一句:“我单独见她。”
沈观鱼已经十分不耐了,为了线索还得强忍着站在原地不动,徐脂慧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
长公主终于走了出来,见徐脂慧对那少年动手动脚的样子,担心她不肯割爱。
挥手让其他的面首都下去了,长公主说道:“脂慧,你过来。”
她不好将陛下对那少年有意的事告知徐脂慧,只和她咬耳朵:“你先回去,把那人留下吧。”
徐脂慧当即瞪大了眼睛,说道:“莲钰,咱们一开始不是说好的吗……”
长公主打断她,敷衍道:“哎呀我知道,让你割爱确实不妥,但他今日非留不可,不过是问几句话,人还好好送回去给你,你别怕。”
反正之后赵究要是真的想留下人,带进宫做小太监什么的再说就是。
随即又威胁道:“要是你不肯,本公主就把你这行径捅雍州去。”
她都这样说了徐脂慧还能怎么办,只好勉强点头。
虽然和沈观鱼保证过出了事她一力承担,但真到了这一步,到底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她先走就是。
能和长公主同行,内厅想来不是什么急色之人,没准真就问几句话,不会露馅的。
长公主不耐烦地推她:“好了好了,你出去等一等,很快的。”
“诶……!”沈观鱼忙跟上她们,长公主回头盯她。
她下巴微扬:“你进去,记住别乱说话。”
“啊?”沈观鱼求助似的看向徐脂慧,两个人却头都不回地出去了。
让她进去……做什么?
犹豫地踱步进了内厅,沈观鱼心里七上八下的。
迎面是一扇开阔的大窗,碧翠的叶子伸展进了厅内,和厅内的木壁及金石器皿交衬得素雅而生动,精致又不失自然。
窗下一张罗汉床被小几隔断,左侧是正襟危坐的一个人,凝夜紫的窄袖长袍在阳光下显出繁复的暗纹。
沈观鱼猝不及防见到赵究,实在惊着了没了思考,皇帝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陛,陛下……”
沈观鱼回过神来,忙跪了行礼。
赵究更有猜测:“你怎么上这来了,莫非是想借他人之手,做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他问完就有些不悦,自己怎么也学了长公主的做派,平白怀疑他人的喜好,但细一想又并非没有可能,面色更加难看。
沈观鱼却整个人都慌了,她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种境地,扮成个小倌供人赏鉴也就罢了,还偏偏遇着皇帝。
她不敢站起来,疑心他是质问自己为何联合徐脂慧作弄长公主,便连忙请罪:“陛下明鉴,臣女到此处实属误闯,无心欺骗长公主。”
赵究道:“那你就说说,是怎样误闯进来的。”
沈观鱼伏着身子,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言明自己一开始只是以为同徐脂慧出来玩闹,并不知会见到长公主。
赵究没想到各中曲折竟是如此,这徐脂慧和长公主在华章园里比面首的举止,着实出格,还扯上了沈观鱼。
知道内情,他的气也就烟消云散了,但脸色仍然沉着:“你就是这样查案子的?”
她不这样查还能怎么查,沈观鱼低着的头悄悄瞥了瞥,道:“臣女愚笨,只能如此。”
“不过几枚印,倒让徐家女拿捏了去,没出息。”赵究面色浮现笑影,站起了身,踱步到她面前。
第9章 反将
沈观鱼眼前出现了一双绣着宝相花的长靴,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视线一路随着长腿、窄腰、挺括的衣袍,直到他精致清冷的一张脸。
赵究身量甚高,沈观鱼站着只到他肩头,何况如今跪着,抬头也有些费力。
但见他低眉而笑,比端严神佛多了缱绻隽丽。
那张金相玉质的面容低下、放大、挨近她,沈观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赵究在躬身扶她起来。
手臂上那只素白的手修长有力,她不由自主地被带了起来。
只是跪得久了膝盖发软,晃了一下,反倒被他擎住了肩头,稳住身形。
此刻两人距离于礼不合,她站定后轻挣了一下。
赵究顺势松了手,沈观鱼退后一步,不知该说什么。
一张文书就映入了眼帘。
“供状上的官印是照着画的,总有纰漏,你还是看看真迹才好。”
沈观鱼没想到他会把这么重要的文书交给自己,愣了一下神才赶紧接过,细细瞧上边的形制、样式,猜测年份,然而……她当真在这一时半刻看不出什么东西。
“可否借臣女两日……不,一日?”她眉尾耷下,游移的目光瞧了赵究一眼,央求时总带着几分可怜。
赵究就任她看,也回望着她不说话。
沈观鱼被看得缓缓低下头,低声说:“是臣女僭越……”
“罢了,这文书且借你三日,拿去看吧。”赵究声如古磬,清冷庄严,眼里却有一丝笑意。
惊喜的神色顿时浮现在她脸上,“臣女叩谢陛下隆恩。”沈观鱼还想跪下,但触及赵究的眼神,忍住了。
又问道:“那三日后,臣女如何还给陛下?”
“拿着赏你的那枚玉玦,到宁康坊李记绸缎铺旁边的宅子,那里会有人带你见朕。”
还要私下同他再见……
“臣女记下了,”她不敢怠慢,略扫了一眼文书,小心收入袖中,又望着赵究,“陛下一再援手,臣女惶恐之至。”
赵究迎着她疑惑的目光,转头看向窗户边盛着金黄暖阳的缦绿,无谓道:“同窗之谊,更有递食之情,此厢举手之劳罢了。”
他又说起从前,忽听那四个字,沈观鱼还未想起来,什么递食之情。
但见赵究已经移步到了窗边,乘荫树下,阳光照进那双剔透流光的眼,眉目深邃隽永。
一瞬间,那些久远的记忆,呼啦啦拂过枝叶,吹醒了沈观鱼的脑子,才发觉初夏的江南,被她淡忘了许多事。
“这案子随你去查,只是不要亲自出面。”赵究的声音勾得她回了神,忙点头应是。
坐在高位上,这案子自然看得明白,并不须查,想借空印案勾连起登州军镇和他的关系,指他夺位不正的人究竟是谁,赵究如何会不知。
张凭云不过是漩涡中的一帆小船,在乎他命的只有沈家,她查不出结果,赵究也不需要结果。
他不过找个借口罢了。
沈观鱼却想着赵究既然把文书都给她了,再求一求,说不准有机会见到张凭云,但赵究又让她不要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