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事是沈观鱼自己去和夫子陈明的。
交卷的最后一刻,沈观鱼终于想起了自己是按察使之女,断没有纵容作弊的道理。
在江究走出去后,她直接将“白徽”的名字也涂了,改成“江究”。
谁写的,谁交卷,是这个道理。
“小姐,到了。”扶秋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意识,记忆戛然而止。
马车停在了沈府的后门,没有惊动任何人。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沈观鱼和扶秋推门回去了。
回到房中,沈落雁还在睡着,她轻手轻脚地回了床上,也闭上眼。
而在另一驾马车上的赵究,今夜看到男装的沈观鱼,也同她一样回忆起这次初遇。
当年助着别人作弊,不过是为了那几两白银果腹并买笔墨,谁知因她出了差错,
他生于苏州城中的富庶之家,生母是从六品都事之庶女江荷,在圣上巡游江南是看中其美貌,择其秘密伴驾多日,后朝中急务,没来得及安置江荷就走了。
费了些周折,十个月后,江究在都事府出生了,之后生母嫁给了一个书院的夫子,死活要将他带上。
夫子也不过勉强给口饭吃,入明苍书院读书的机会是江究自己努力搏来的。
至于掉不掉下末班,江究并不在意,在哪不是读书,他缺的是银子。
被夫子叫去的时候,他只当自己没有交卷的事被发现了,谁知白徽和秦骁也在。
夫子给了他一张卷子:“这是你的卷子?”
江究接过,并不是他的,但内容都是他曾在经义卷中答过的,他看看旁边低头耷脑的两个人,便猜出是谁写的了。
可卷首却涂黑了一片,看得江究忍不住皱眉,连涂了两处,最后写上了“江究”两个字。
不过最初盖住的地方还能隐约看出原先那人名字的笔画,是三个字。
那接下来涂的就是……白徽,他走的时候,卷上还没有他的名字。
江究脑中忽然闪过那人的脸,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也有些有趣。
最后夫子将三个人驱赶下去淋雨站着。
大雨没有,小雨倒是连绵,远山翠烟袅袅,琉璃瓦下雨丝似雾。
不久,一个碧色衣裙的少女沿着山廊走了下来,蛾眉螓首,静影沉璧,美得出尘脱俗。
和第一眼时的男装相去甚远,他并没认出她来。
等她站了许久,秦骁对她挤眉弄眼时,江究才恍然意识到她也在罚站,就是她误了自己的生意。
偏她眉宇间扬泛着凛然的正气,生气勃勃地瞪了回来,像柳枝上初发的新芽儿。
江究忽然觉得,自己知道她这奇怪的行为是怎么来的了。
初见总是美好,若不是世事难料……
赵究面上笑意渐浅了下去,直至不见。
微晃的马车里响起了一声不足为人道的叹息。
宫门如今已经下钥,马车行了两刻钟,停在了长公主府的偏门。
沈家
白日里陪沈落雁用了早饭,沈观鱼便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了沈钧旧日的书房里,研究着那份供状。
赵究心细,几叠的供纸翻到最底下,甚至让人细心画下了文书上盖的是哪几个印。
沈观鱼对着书册略认得是兵部、指挥使印、还有一枚五军都督府的印,这几枚集齐了,边军便能调动起来。
这比寻常的空印文书更加严重,说是谋反亦也不为过。
她眉头蹙得更紧,又去看其他人的供词。
从捣衣娘、送衣裳去洗衣房的小厮,再到呈上文书的小吏,各人供词都十分清楚。
当时的张凭云并不知藏文书的里衣被送到捣衣所,晚间用了饭后还和夫人在街上逛着,捉拿他的人就来了。
张凭云当着沈落雁的面将人押走,正是罗丰棠下的令。
这事发生在他所辖的军镇,消息又传得飞快,若是不及时将人抓住,再向上呈案子,这事被有心之人利用,就会牵连到罗丰棠头上。
但无论如何,登州军镇出了这样的事,罗丰棠脱不了干系了。
沈观鱼盯着供状,聚精会神地找寻漏洞,大半日仍旧无果,所有人都在做应做之事,除了消息传得快了点。
张凭云的供状只说自己对里衣中藏着的文书毫不知情,这几枚印是三方加盖,能调一方重兵,干系重大,不该是一个指挥佥事能拿到的。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些喧闹。
“徐小姐,大小姐在里面忙着你,不方便见您……”
沈观鱼自供状间抬起头,就见人影已经出现在门上了,看来老管家是没拦住人。
下一瞬,门被推开,一个明艳似火的女子如风闯了进来。
沈观鱼抬眼看她:“听说都快嫁人了,怎么还是冒冒失失的?”
徐脂慧不爱听这个,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嫁人后我就不是我了?”
她自知失言,摇头:“自然不是。”
嫁个好人家,像沈落雁这样,婚前婚后并无区别,像她,就不能再冒失了。
徐脂慧歪头打量了她一会儿,才忽地笑了起来:“不错,还算有个人样。”
她是累世将门之后,更是如今雍州都指挥使的女儿,如今就在京中待嫁,在沈观鱼未出阁时,二人常常相约出游,关系好得非比寻常。
但自她嫁入了齐王府,徐脂慧来了几趟,就说不喜欢齐王府死气沉沉的感觉,便不再来了,她们就只在京中宴会上偶尔能碰见。
沈观鱼微蹙起眉,不解:“什么叫人样,我是被谁动了刑不成?”
“齐王府那个鬼地方,狗都不去,我以为你被同化了呢,如今竟见你回娘家了,真是怪事,怎么,想和离了?”
徐脂慧说话一向直白,这几年也没变。
沈观鱼没有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不动声色地把供状往旁边藏。
徐脂慧倒是眼尖,手快地拿了过来,“供状……哪寻来的这东西?”
“只是父亲旧年放在房中的案子。”沈观鱼将供状拿过,束之高阁。
“那几个印章倒是眼熟,军内还是兵部的?”徐脂慧瞟了几眼。
她忽转过头来:“你认识?”
徐脂慧白了她一眼:“我家自开国启就在雍州军镇当差,你说我认不认识。”
第7章 华章
沈观鱼将供状拿下来:“那你看看,这几个印有什么差别。”
徐脂慧略扫了几眼,狐疑地看她,伸手道:“给我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沈观鱼偏要折起来:“你这样看不行吗?”
然后就被拍了一下额头,徐脂慧瞪了她一眼:“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查张凭云的案子?”
沈观鱼摸摸额头,没有说话。
“查就查呗,你当我会拦着你吗?”她叉着腰不满道,沈观鱼真是把她当外人。
“真的吗?”沈观鱼眼睛泛了光,“还是你对我好,不过这事儿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徐脂慧并不在意那供状上是何内容,这案子和她没有半点干系。
她压下沈观鱼递过来的状纸:“先别忙着递给我啊,要我告诉你,可是有条件的。”
沈观鱼问:“什么条件?”
徐脂慧拍手道:“你穿上男装,跟我去华章园玩儿一天,回来我就告诉你。”
她还记得初见时沈观鱼就是一身男装。
在鎏河十里长亭的尽头,桨声灯影里,沈观鱼一把折扇拂起柳枝,朝她看来,那个眉目隽永、意气风发的小郎君模样,让徐脂慧狠狠地心动了一下。
之后知道原来是个女人,别提多失望。
今日借故要挟她再穿一回,当然是有她的打算。
徐脂慧其实不喜欢太弱质的男子,更不想成亲,奈何沈观鱼男装是真的好看。
两人转而成了好友,徐脂慧从前素来欣赏她身上不同于京城世家小姐的通达爽快,她们当时可称莫逆。
可自沈观鱼成亲后,那些痛快自在的日子都不见了,眼看着她一日日闭门不出,成亲让沈观鱼日渐变成了贤良淑德的好妻子、好儿媳。
但她再收敛、做得再好,一条“不能生”的罪名,就将那些努力全抹消了,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徐脂慧从不知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曾经这么鲜活的人身上,她不再去齐王府,而是转同长公主交好。
长公主早早死了驸马,一人独住公主府,背地里养了不少面首,每天快活度日,这实在是徐脂慧的表率。
长公主的做派为京城簪缨世家的夫人小姐所不齿,徐脂慧偏偏和她亲近,都是放荡不羁的性子,二人一时好的跟亲生姐妹似的。
她心底害怕变成沈观鱼这样,硬是拖到了二十三四岁,还是被强行定下了亲事。
对方是个文人,头回见她就对着一池野鸭子吟起了酸诗,徐脂慧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在家中待嫁越待越烦闷,她成日里就琢磨着往外跑,打听着哪里好玩。
先是知道长公主在华章园有宴,又偶然听到沈观鱼回了沈家小住的消息,她想起和长公主说起的闲话,赶紧就找过来了。
沈观鱼听到要她穿男装,还要去华章园,有些犹豫了。
她又不是一扮上男人就没人认得出的长相,若是被有心的人看见,传扬出去就不好了。
“可复安派了人跟我回来了,贸然出门他会知道的。”她推脱着,想用其他法子问出官印的事。
徐脂慧只觉得她胆小了,也变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