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琳的声音几乎与汽车的发动机同时嗡鸣:“我不想回去。”
孟文君将身体倚在后座的靠背上,双手抱拳,轻声说道:“别担心,他们都走了。”
浑身上下肌肉的酸痛像海边一浪浪拍打在海滩上的花,胶着在孟文君身上,憔悴的眉宇中掩盖不住的劳累。
张艾琳沉默了片刻,身子也靠下来,说道:“你睡会吧,到了我叫你。”
听了这话,孟文君愣了一下,随即,他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张艾琳要急着出院。
原来是为了他。
突然,他感到有风从车窗外钻进来,带动着发梢,轻轻敲在他的额间。
她一直没忘,他会晕车的。
这是他从小与她心照不宣的秘密。
孟文君不用看也知道,张艾琳会刻意将自己那侧的车窗打到最大,却永远都不会明目张胆地伸手去替他打开他那侧的窗子。
疲倦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将孟文君整个人填满。时间未曾跑过许多,他已然被拉扯进梦境。
“别走。”突然一句呓语,响在温柔的风里。
张艾琳把目光从车窗外变幻的道路旁建筑上收回来,望向孟文君的睡脸。
确认再三他还在沉睡,于是她又把头转过去。
出租车的发动机的声音压过车轮在水泥路上摩擦的声音,周围的路旁上行走的人三三两两的成群结队,人声和树上的鸟雀声响成和谐的一片,同时也夹杂着不远处工地上几声运载机的低吼。
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食物的香甜钻进她的鼻腔,像是许多年前在学校门口偷偷瞒着家人和孟文君一起吃的路边摊。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总是带着一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帽子,帽子下面藏着她银白的花发。
小推车上没有那些五星级酒店华丽的装饰,只有一条长长的被炭火烧得焦黑了的烤炉,和烤炉上摆放得井井有条的用竹签串成的小串。
她咬了一口,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当出租车因等绿灯停下时,路旁的与她当时同样年龄的孩童,用着相似的好奇的眼睛望向她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从眼眶里跌出来,就好像是溪,在她的脸上纵横流淌。
她急忙别过头去,伸手去擦脸上的眼泪。
当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紫青色的手指已经肿胀得像个萝卜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好像死掉了。
她笨拙地拿袖口擦泪,扯痛了手腕,也碰疼了眼下的淤青。
所幸出租车开得及时,使得她不用再忍受刚才路边那孩子天真烂漫的眼神。
哪怕再痛,她也不曾还手。
可是他怎么,就肯下这么重的拳头。
她意识到这点不公。突然间明白自己以往所谓对他的冷漠和辱骂不过是虚张声势的躲闪。
她痛恨自己这一点,痛恨自己也无法忘记曾经的痛苦,也无法忘记他给予的幸福,无法恨他,也无法爱他。
时间把这路程拉扯得太长太远了。每一米的路程都争先恐后地扎堆、挤在每一秒的时间里。
等到出租车停下的时候,张艾琳才发现,这看似漫长的路,不过也才走了区区半个多小时。
她拿出口袋里仅剩的零钱付了车费,又从车前的后视镜里确认自己哭过的眼眶是否留有痕迹,不断调整着自己脸上的表情。
当她的眼睛里只剩下平静的时候,她轻轻拍了拍孟文君的肩膀,念道:“阿定,我们到了。”
下意识唤孟文君乳名的时候,张艾琳对自己都感到吃惊。
还好孟文君没有被叫醒。
她又推了推他,喊道:“赶紧起,到了!”
孟文君缓缓地睁开眼睛,正巧从车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
他抬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掏出手机,要付车费。
“我给过了。”张艾琳一面推开车门,一面说道。
孟文君匆匆对司机师傅道了谢,连忙下车跑向张艾琳的那一侧,替她拉着车门。
“殷勤得不像你。”张艾琳没好气地说道。
孟文君耸耸肩,回道:“那你是平时不注意观察。”
“别贫。”张艾琳好不容易从车里迈出左腿,好不稳当地落了地。
“你管好你自己再说。”孟文君连忙伸手,要去扶她。
却被站稳后的张艾琳一把推开,说道:“就烦你这个。”
孟文君放下手臂,脸上挂起笑意:“走两步试试?”
“……”
被孟文君一句话呛得说不出来,但心里的倔强驱使着她要去争这无所谓的脸面。
说着,就用力地迈开腿,忍着全身的疼痛,一步一步脚印,用力地走着。
孟文君连忙从车里提出行李,急忙跑着去追张艾琳。
“我错了不行吗?”
“……”
“别走了别走了,我错了,我真错了。”
“滚。”
“我承认我错了,我错大了!我错了!”
“滚!”
终于走进电梯的时候,张艾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全身就像是骨头全部被卸下来又重新安装了一遍的那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