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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句句漂浮在空中,席靓没有反驳。
    那些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一切,都是真实。
    可是,企业家又不是慈善家,有钱为什么不赚?男人可以抛妻弃子,随着欲望纵横漂泊。凭什么我就要为了一个初衷,背负上这么多人的期待?
    席靓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错吗?
    这个指摘她的人,是她最亲密的战友。这家酒店,是她诸多关系网的连接中心。她将这里托付给她,也就是将自己的后背交在她手中。所给予的信任与厚望,又哪里是别人能够承载的?
    席靓一直以为谢子晶足够洒脱,足够与她心心相印,却没想过,原来在很久之前,她们已经背道而驰。
    她注视着眼前的谢子晶,感到身体里有一注脊髓被抽离,由衷地哀伤。
    “可是,不管怎么说,子晶,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从来都没有。”
    “对,你没有对不起我。就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亏待过我,所以我才感到难过。”她的胸腔有些沉闷,每次想起席靓对她的好时,她都感到刺骨的疼痛。“如果你对我再坏一点,或许我就会更狠心一些,就不会这么偷偷摸摸地处理掉这些引你误入歧途的垃圾。我会光明正大地挡着你的面处决他们,让你清醒过来。”
    “清醒?子晶,什么叫做清醒?我和他们只是利益上的联系,有什么必要去使一个人从这样脆弱的关系中清醒过来?”
    “因为你被这种脆弱蛊惑了啊!看似简单的关系网,其实是多么混乱的漩涡。你不知道吗?你被这种所谓的商业联系蛊惑了,被包裹在外围的金钱权力蛊惑了,你不知道吗?你本来有一座人墙的堡垒可以帮你抵御所有的危险,可是你自己把它击碎了。席靓,你不知道吗?”
    她叫起她的名字时,眼里总是闪烁出落寞。沙漠的旅人互不相识也能成为生死之交,而她们咬牙踏过了万水千山,却在分叉路口永别。
    席靓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好像有枚不知何时存放的罗盘——出生、上学、成长、毕业、工作……它无形中决定了她人生的所有方向。每次当她感到迷茫,这一枚存放的罗盘就仿佛长了一只普罗维登斯之眼,洞穿她所有的想法,精准地为她指引着方向。
    海上的水手依靠这样的手段才能环游地球,她从未思考过这枚罗盘存在的原因与必要,只是依靠着它在迷茫中摸索。可人一旦有了明确的方向,罗盘就失去其意义。
    当她从烂泥般的底层触摸到这个翻糖包裹的世界后,这枚罗盘就失灵了。
    社会的期待将她引向某个人人向往的方向,所有的抉择无需再反复叩问自己的内心。
    她好像行驶着船只的船长,晴朗时这片海风平浪静,她得以眺望远处的风景,希冀着来日的收获。可海洋是不讲道理的,正如生活一般,总有未曾预告的意外发生。
    它总会在始料未及的时刻迎来无法逆转的风暴,这风暴腾涌起无数的漩涡,连同惊天的雷声也滚滚地落在海面上,席卷过来。
    当她想要再度把握航向,却发现,罗盘年久失修,全是锈迹。想要寻求同行水手的帮助,而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为什么会落到这样众叛亲离的下场呢?
    席靓感到失落与空虚。年轻的时候累得半死半活也感到前方有希望,此刻她只收获空虚。
    面对谢子晶的质问,她所凭借的那些坦荡和自信,忽然都变成阴沟里的老鼠,在见到光的一瞬间,四处逃窜,根本没有了面世的勇气。
    沉默再沉默,她们俩好像一对相互爱慕却也有怨憎的连体婴一样,在无声的注视与逃避中,慢慢解体。分开的部分还流着彼此的血液,缝合之后就修复了痛苦,可伤口还留着。
    那道伤口将永久地提醒她们彼此存在过的痕迹,也永久地告诉她们,分开的连体婴会变成两个独立的人。两个独立的人,是不可能重生为同一的个体的。
    “子晶,对不起。”
    “对不起?席靓,你不该说这样的话。你只是做了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会做的选择,而我也只是滋生了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会产生的误会,误以为——这个孤独的星球上,总会有那么一个灵魂,跟我恒久共振。”
    她语调失落,失落到好像眼尾那两朵紫色的曼陀罗也要凋零,而一向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席靓,也变得卑微。旁观者清,白隆玛算是体味到其中滋味。
    沉默之中,松了口气的孙悟空忽然插话。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谁能跟谁完全共振,任何关系,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原因下迅速崩断。就像很多路过你生命的朋友一样,他们离开,难道都有跟你打过招呼吗?
    时间可以消耗,信任和爱可以消耗,共感共鸣可以消耗,所有念兹在兹的大事业一般的珍贵情感都可以消耗。一切都可以消耗,你难道不知道吗?”
    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她那么微弱的声音,被放大。
    所有人都被这种微弱如针扎一样的话,刺到钝痛。
    原来,生命中,那些关于他者的想象,都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为这种美丽的误会所沦陷,又为其所蒙骗,所以才会滋生出那些呶呶之言、汹汹之论。在无休的争论中,刺痛彼此。
    说到底,只是可怜的灵魂发泄锥心之痛罢了。
    谢子晶何尝不懂得这样的道理,可是明白归明白,难道人没有为着已经发生的痛苦而痛苦的权利吗?她轰然就开始怒吼。
    “那又如何?我走我想走的路,痛我所能体会的痛,关别人什么事!”
    怒吼之余,手上也下了狠劲。孙悟空咳了两声,忽然呕出紫黑色的血液,湿漉而腥臭,滴落在谢子晶的手上。
    “你果然,还是受伤了啊!我就说嘛,那个毒,根本解不了。与其那么痛苦地等死,不如我送你走得痛快一些?”
    她抬手就要向孙悟空后背抡去一拳,奄奄一息的时刻,孙悟空竟然只想到那些被她强行拒绝的美食之约。她看向白隆玛,有些莫名的怅然。
    席靓冲上前想要叫她束手就擒,可谢子晶只是大笑:“席靓,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同伴都要走向截然不同的结局,那他们这对配合默契、互相掩护的搭档,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她笑着,拎着孙悟空就走近两步,落在白隆玛身前。
    “白隆玛,我真想知道,如果她死了,像你这样浸泡在蜜糖罐中的纨绔子弟,会不会像我一样,为着失去的灵魂痛彻心扉呢?还是只是像席靓,纯当路过一个生命呢?哈哈哈哈哈!”
    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孙悟空想要扑腾着挣扎,却只感受到身体内部无数的蛆虫游走,啮咬她的五脏六腑。席靓上前想要扑开谢子晶,人都没靠近,就被谢子晶踢到墙边,动弹不得。
    白隆玛举着手中那柄短程狙击枪,咬着牙就开始颤抖。谢子晶并不比孙悟空高大多少,如今又拿着她作为盾牌,这一枪开下去,子弹或许能够留在谢子晶的身体中,可被子弹穿透的孙悟空也难逃一劫。
    本来就时日无多,他要亲手送她上路吗?
    白隆玛感到万分的痛苦。
    “白隆玛,你已经走投无路了。”
    谢子晶还在痴狂地笑着,白隆玛怒瞪着双眼,眼眶都开始发红。
    学神……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你呢?
    他感到眼眶微热,手臂用力到颤抖,大脑都开始缺氧,心脏也似乎已经麻痹。
    为什么?为什么我越是想要留住你,却越是留不住你呢?
    他看向那张濒死的面孔。奄奄一息的孙悟空却对着他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灿烂的微笑,眼泪迷糊了眼眶,他努力去辨认她的口型,看到的,竟然是“开枪”。
    开枪吗?你要死在我的手上吗?
    他无声无息地与她交换着眼神,谁也不知道谁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可他感觉到,她在点头。
    与其让你死无归宿,不如让我来承担一切恶果!
    如果你的怨气足够强大,请务必化身成鬼魂来找我!
    就算是复仇,我也希望能够见到你!
    请你一定要来找我!一定要!
    “呃——”地一声,像是抓心挠肺一样,白隆玛痛苦地嘶叫,一颗子弹就从他手中发射出去。浑圆的子弹径直射向紧绑在一起的孙悟空和谢子晶。像是早就预设好轨迹一般,它斜穿过孙悟空的左腹,落在了谢子晶的体内,谢子晶感受到内里的剧痛,她猛地松开手,孙悟空就落在地上。
    白隆玛飞奔过去,抢回孙悟空,想要看清楚这样已经被毒素涂抹得混乱不堪的脸,眼眶却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那些温热的泪珠好像滂沱大雨一样,从他的眼眶中飞奔而出,而他,除了哭,没有任何拯救她的办法。
    谢子晶瘫倒在地,腹中那枚正在生根发芽的子弹搅散了她的五脏六腑。可她竟然已经不觉得疼痛,她看着缓缓爬过来的席靓,忽然发现,原来那些被拉开的距离,也可以慢慢缩进。
    可是等她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人生还真是残酷啊,那么多苦难要去经受,那么多道理要去参透。可是时间只有那么长,大家都只能管中窥豹,都只能凭着那一丁丁点的见识,铺垫余生。
    这,或许就是同行者存在的意义吧?
    身旁的白隆玛哽咽着,仿佛呼唤来整个雷因市的雨季,孙悟空静静躺在他的胸口,没有了动静。只有谢子晶看得见,她面目全非的身体上,右下颌还留有一块未被侵略的痕迹。她轻笑着,他们并肩作战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回涌,刚才这一枪是如何发生,她也看得分明。
    也许,这样残酷冰冷的世界,还是有可以心心相印的灵魂呢?
    凭着最后一丝气力,她拉住白隆玛。
    白隆玛缓缓回头,听见她说:“我的心脏血,也许还能救她。”
    只看见一抹惨白的微笑,她的胸口长出一朵熟悉的银白色的花,不断地吸食者她的血肉,她恢复成最丑陋的毒蝎模样。诡异的弯钩在半空中垂钓着,令人恐惧的毒液渐渐干涸。白隆玛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对着她的胸口就将那朵花连根拔起,从碎裂的胸腔中,取出一颗还未被花朵蚕食的心脏。
    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着。他的手中握紧她的生命线。
    学神!你等着!
    我一定会救你!
    一定!
    一个月后,孙悟空在白家的私人医院中醒来。
    雪白而阔亮的天花板令她感到陌生,她抽动着手想要坐起,浑身却使不上力气。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也将陪护在一旁的白隆玛给弄醒。
    “学神!你醒啦!你终于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等等哈!我先去叫人给你看看!”
    她一句话都没说,白隆玛已经找急忙慌地叫来了一群大夫。这些陌生的面孔说着许多陌生的词语,轮番上阵触碰她的身体,好久,才还给她一份宁静。
    “你就算再饿,也不能吃得着急,咱这身体,得慢慢养。”白隆玛喂给她一口清粥,老妈子一样地劝说着。
    “我以为我死了呢!怎么救回来的?”
    身体里的噬咬与钻痛感消失殆尽,她只体会到彻底的酸麻,想来应该是太久没有活动的缘故。
    “因为,找到了解药——谢子晶的心脏血,就是解药。”
    当时得亏他及时将那颗心脏掏出,酒店和白家的私人医护连续接送,才在那紫色的斑纹占据全身之前,将她送上了手术台。先止血再解毒,然后是更换已经无法再行使用的内脏,接连几十个小时的手术下来,这条命才算保住了。
    只是,大手术耗费精力,她之前还强行注射兴奋剂调动肌肉与神经,毒素蔓延得快,伤害得也就深,要全部养好起来,着实要费些功夫。能在短短一个月内苏醒过来,已经算得上奇迹了。
    孙悟空听他叙述着,第一次感受到,某种程度上,自己也算是个幸运儿。
    “那医药费怎么算?”
    “……不用你出了,都在我的账头上。”
    “那折算成保护费呢?”
    “……”白隆玛有些懊恼,“你醒过来就想知道这些?”
    “嗯——席靓和谢子晶怎么样了?”
    “心脏都被我掏了出来,谢子晶当然当场死亡了。席靓嘛,忙着处理后续呢!姿穆合以后的路怎么走,估计可以期待一下。”他一边给她说明,一边帮她调整坐姿。“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嗯——你?”她轱辘着大眼睛,有些稚气的天真意趣。
    白隆玛吃了一惊:“我?我有什么好好奇的?”
    “那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了。”
    “诶?说说说!我这个月啊!干了可多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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