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气呼呼:“那街上那么多人,哪里是我想跟住就跟住的呀。”
朝烟笑嘻嘻:“你也就被燕草骂几句。要是给孟婆婆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罚你呢!”
燕草道:“孟婆婆跟罗管事一家也去看花灯去了,还没回来呢。”
“一年到头,他们一家也就这么几天团聚团聚。”朝烟扑进自己的床上,“罗江在门房,罗川在我们院子里做杂事,孟婆婆在内间做活,罗管事又在父亲那里。分明就在同一个府上做事,偏偏难得聚一聚。”
“姐儿,这不是你安排的吗?原本罗江、罗川两人都是咱们院子里的,罗管事也是入芸阁的管事,孟婆婆也在你身边,他们一家四口随便走走就见着了呢。”秦桑不解。
朝烟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团。夜晚睡觉时,屋里点着火炉子,故而窗户得开一条缝。有冷气洇进来,她的被子可一点缝都不可以留,不然就嫌脚冷、腿冷、全身都冷。躲在被子里面,她笑话秦桑:“你只晓得我把他们分开,不想想为什么要把他们调开吗?燕草,你说给她听。”
“姐儿把罗二哥调到门房去,是因为罗二哥会武功,适合看家护院。提拔罗管事做全家的管事,把他调到春晖阁,是因为罗管事资历老,有威望,大家都服他。罗大哥在我们院子里,是因为姐儿喜欢到街上去玩,而罗大哥又是我们府里最熟悉汴京城的人。孟婆婆留在这里嘛…是为了管你这个小蹄子!”燕草给朝烟把每边的被角都掖好,再在边上塞上羊毛,不叫一点冷气透进去,“姐儿这叫做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人人都各得其所。”
朝烟从被子里只留出一个脑袋,眼睛睁睁着看秦桑,尽是笑意:“你看我们燕草说得多好!”
秦桑便嘟嘟嘴:“燕草姐姐是读过书再进的我们府里,肯定比我聪明呀!”
“你可别乱讲了!”朝烟嗔她,“我在家塾读书的时候,你不是也跟着我读书吗?若你少在我边上睡几次觉,也有她这么聪明。表姐都说了,我家燕草可是东京城最好的女使,不比坤宁殿里的差。宫中女官们读的书,说不准还没燕草多呢!”
作者有话要说:
很想亲自去看一看花市灯如昼的汴京元夕。
第21章 春牛
姜五娘依偎在李莫惜怀里。
李莫惜摸着她的头发:“今日跟烟儿去看了什么?”
姜五娘懒懒地说:“看了相扑,看了百戏,反正看了很多。”
“好玩么?”
“好玩。只是碰到皇城司的人了。”
“皇城司?”李莫惜的手停了下来,轻声问:“是你先前的同僚?”
“不是。那人虽也是探事司的,但他进皇城司的时候,我该已经在那阉人手里了。今日见着那个人,定以为我只是一寻常小娘子罢了,没认出我。”姜五娘声音冷冷,但伸手把李莫惜抱紧,“不过认出来就认出来吧。”
李莫惜也同样抱紧她,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再将脸贴在她头上,感受温香软玉在怀的暖意。这样无言许久,他忽然说:“我今日与王氏说了,她留在汴京,不用跟我去上任了。她已经答应了。”
姜五娘忽然从他怀里坐起来,转头瞪他:“你留她在汴京,那我怎么办?你让我天天在她身边,我是妾,她是妻,你不怕她欺负我啊!”
李莫惜把她拉回来:“她虽然粗笨,但本性良善,耳根子亦软。只要你不去招惹她,她不会欺负你的。我留她在京城,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什么考量?”
“啧…你想,朝烟今年已经十五了,过了生辰也就及了笈,不用几年,也就要成亲了。朝云又不会打点家务,我们偌大家业之中的庶务,总该有个人管。我看父亲是无心再娶了,不留王氏,难道要父亲亲自管庶务吗?”
“哦!这是要紧事呢。”
“我已经同她说过了,在汴京城,她想回娘家就回去,反正就过个桥的路,叫她平日不要老是管你,不要做欺负妾室的恶妇。该同她讲的,我都讲过了,你放心。”
“但是,你去了那里,谁照顾你呢?”
“我把笔儿、纸儿带上,她两个会照顾我的。”
“哼。”姜五娘把他压到身下,“带笔、纸就算了,去了那烟花三月的江南,可不准去妓馆。我可是在皇城司待过年头的人,你曾去过哪些地方,我用鼻头都闻得出来。要是你敢去妓馆,或是又收了什么人入房,看我回来不叫人打断你的骨头。”
“打断哪根骨头?”李莫惜坏坏地笑,又翻身把她压住,“你若是谋杀亲夫,小心我去敲登闻鼓。哪怕你是什么皇城司、探事司安插到我家的察子,我也统统把你告到御前去。”
一夜温存之后,李莫惜早早起身,动身去奉化了。
相比来时的大车小车,走时,他只有简单的一个行囊,和毋意毋固毋我三个小厮骑快马向南而去,两个女使则慢悠悠在家里收拾东西,隔两三日再从水路走。
李莫惜其实本想初七后启程的,因初七日京城打了大雷,官民百姓都觉得这不是祥兆,找了个道士问问,说要往南去的话,得过了十五再走,这才留到了今日。他拜别了父亲,从侧门悄声地走了,并不告诉妻子和两个妹妹,生怕看见她们的眼泪。
这一别,再回来时,或许两个妹妹都已经成了亲。想想年岁真是过得太快,年少荒唐时,一场醉酒就在妓馆躺上三天。三天又三天,一年又一年。后遇见了姜五娘,决心发奋考个功名出来。中榜、得官,走马上任,一来二去十几年,匆匆而过。汴京风流已成了往事,骑着马慢悠悠等着城门大开,再拍马而去。
想起当年,青楼妓馆的行首们最爱唱的就是柳永。莺莺燕燕们绕于身前,浅唱着“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靡靡之音荡于耳际,那番“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愁肠也在他心里百转千回。无人长亭送他,因最该送他那人,身上带着“不能踏出东京一步”的枷锁。
待他回来,一定待他回来。
朝烟醒来时,孟婆婆端来水盆要给她擦脸,告诉她:“大哥儿已经走了。”
朝烟瞪大了眼:“走了?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不来告诉我一声!”
说着,就有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低头看见眼泪啪啪掉在水盆里,孟婆婆赶紧叫秦桑再换盆水来。
“大哥儿便是怕姐儿哭,才不来同姐儿说的。罗江说,天还不亮,哥儿就出去了。”
秦桑端着新水过来了,一边走一边说:“我刚才碰到金钗了。金钗说,晴明阁里也在哭呢,说哥儿走得急。”
“晴明阁?”朝烟用手指揩去眼下的泪,有点惊讶,“我都不知道,五娘竟然也会哭。我没见过她哭呢。”
“哎呀,不是姜五娘。”
“不是五娘,那是哪个在哭?总不是女使、婆子们在哭吧?”
秦桑“啧”一声,看一眼孟婆婆,告诉朝烟:“是王娘子在哭呢。”
朝烟不可置信:“王娘子?她没跟着哥哥一起走?哥哥把她留下了?”
“嗯。郎君说,王娘子留在汴京,不跟他们去奉化了。”
李朝烟呆住。既伤心哥哥就这么走了,又难受哥哥不把王氏带在身边。王氏的性子她可不喜欢,有王氏在家里,三天两头得见着,多麻烦呀。原本在这个家里,她便是地位最高的女子。如是一来,她有了个长嫂。幸而之前王氏已经闹过一回要对牌的事,被哥哥驳斥了,想来不会再来讨。
“唉…哥哥总有他的打算的。”朝烟撇撇嘴。
既然王氏留在汴京了,朝烟就要带着朝云过去,算是和嫂嫂请个安。
秦桑说王氏正在哭呢,朝烟便想,今天就不去了,省得看她眼泪,索性过了几天再过去。
昨日和姜五娘从元夕灯会上买来的东西还乱糟糟地堆在外间,燕草过来问,哪些是要给朝云送去的,哪些是要放到架子上的,还有哪些该收进库房里。
朝烟便让燕草自己看着办,昨日一气儿买了两捧东西回来,她已经忘了究竟买了什么。姜五娘买的也都堆在她这里,因她比朝烟更加不惜物,买东西只是图花钱时的那刻欣喜,买过就算喜过,不用拿回自己那里去。尤其元夕灯会上买的都是摆设或玩具,她便全给了朝烟。
燕草做事,朝烟最放心了。叫她去安排那些东西,肯定会各归其所,不会乱来。
果然,不到吃中饭的时候,燕草就过来回话:“把一套镶了翡翠的头面送去给了王娘子,姜娘子那里拿去了抹额,被她退了回来,我就收到姐儿的妆奁里了。山光阁那边拿去了桃木剑和小铜锏,因三姐儿今日刚回家塾去,没见着她。春晖阁送去了一块刻印的精金,想着最合阿郎印章用。”
孟婆婆夸她:“燕草越来越能干了。”同时眼光瞟向秦桑。
秦桑不敢回孟婆婆的话,低下头去。朝烟也点点头,笑称:“我家能人这样多,燕草是独一份的好。”
燕草微微笑着,又问:“看姐儿买了六只小春牛回来,我给各院都分了,还剩下两个,不知该给谁了。”
“哦!”朝烟忽得想起昨天买小春牛的事。
小春牛是泥做的,本是立春时的玩物,但因京城人爱这样的泥娃娃,各个商铺便多卖一些,元夕也是能买着的。昨日在某处关扑摊子看到了一地的小春牛,她便想买下来,自己看也好,送人也好。心里盘算了一下,买了六只。少了不够送,多了拿不下。
这六只小春牛她心里都打算好了怎么送。父亲、哥哥、王氏、姜五娘、朝云、她,六个人,六只,刚好。不想哥哥这么快走了,那一只哥哥的也没能送出去。现下燕草说还剩两只,她倒是又有了个主意。
“孟婆婆,帮我把罗川叫来。”
马行街,许家。
许衷的随从平南从小货行巡查回来,手里拿着一样物什带给了许大官人。
“大官人,货行的伙计说,约莫半个时辰前有个小厮模样的小哥,拿了这个小春牛过来。那小厮说,这是他家主人给你的。货行伙计问他他家主人是谁,这小哥并不说,只说要把东西给大官人。”
平南将小春牛递上,交到许衷手里。
“说是给我的?”
“是。说是给货行主人许大官人的。”
许衷拿着小春牛,上下看了一遍,确认这春牛上是否夹带了什么信件,又是否有暗格。可这春牛实在太小,只有他一只手大小,想来任谁都难以在它身上做点手脚。
东京百姓有在正月互相献赠春牛的风俗,他当然知道,不过已经有许多年没人给他送过了。因而这甫一收到,想到的就是有人借春牛给他送什么不能为人道的消息。
平南退下了,他手里还拿着小春牛。干干净净的,明说了是给他许衷的小春牛。
会是谁送的呢?他摸了摸春牛的脊背,泥烧得很平整,可见做工很精巧。
他浅浅地笑了,转头看向前几日收到的另一份礼物:李朝烟从他的关扑场赢来、反而送给了他的粉簪花。
这小娘子送来的又一份心意,和她的上一次送礼倒有异曲同工之妙。翻转这个春牛,看它的底面,便能看见中间刻着的一个字——“许”。
他家货行售出去的春牛,又回到他手里了。
第22章 春宴
李莫惜走之前,特地同王氏交代过,说家中的两个妹妹都是不喜欢与人来往的,朝云还在读书,朝烟也要管家,平日不要去吵她们。王氏很听李莫惜的话,除去节日要全家一起吃饭外,几乎不去朝烟、朝云那里。
姜五娘却没那么幸运了,她再怎么说,也是与王氏一个院子的人。李莫惜在家那二十几日,有十七八天都是宿在姜五娘这里的,王氏也知道李莫惜有多爱重她。她当然不会给姜五娘什么坏脸,也不用姜五娘早晚来伺候,只是隔日就要到姜五娘的屋里去坐坐,说说体己话。
她本意是想拉拢姜五娘,因这回李莫惜出行并未带上妻妾,她怕等他下次回来时,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妾室,甚至会有庶子庶女。王氏跟着李莫惜数年,不曾有过身孕。拉拢姜五娘,也好在将来李莫惜回京时,牵制牵制那些新进家门的女人。
姜五娘忍了十天,终于受不了了,找到朝烟,大吐苦水:“王娘子实在……实在太蠢!”
朝烟赶紧让屋里伺候的女使们都下去,免得这种话不知道被谁传到有心人耳朵里。
姜五娘接着讲:“我自以为不是什么有学识的人,说话也糙。想着王娘子再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书总该读过,然则这人真是,唉!”
朝烟拉着她的手:“你跟我说我亲嫂嫂的坏话,不怕我难做啊?”
“我知道你也不太喜欢她。蠢也就罢了,像你那秦桑,蠢得可爱。她的蠢怎的如是可恶!说什么话都不中听,前几天来我那里,说我出身差,该寻个人倚靠着,问我是不是亲戚都死光了。她就这样直白问出来,我见着她身边女使脸色都变了。女使都晓得不能这样问人,她偏偏没点自知。今早更是,把我叫去她那里,说是从什么道长那里讨来了丹药,只要吃十日就保准生男孩。我真是……你哥哥走了,我同谁生去?同她吗!给我气得!偏偏我又知道她生性这样蠢,不该和她计较。气不过,就来找你了。”
朝烟听了一半已经憋了笑了,听到那句“生男孩”,更是直接笑了出来。总她还是闺阁姑娘,但也晓得生孩儿不是光女人就行的。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也真的蠢到家了。
但还是要劝:“她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等她走了,就当她没来过。我看她也没有什么恶意,也不爱寻事端。总是要相处一辈子的人,多宽待一点吧。”
“我怕跟她处不了一辈子,再有十天,我就要被她蠢死了。弄根绳来吊脖子,也比天天听她讲话来得好。”
“你要吊脖子,可别在我家里吊,父亲、哥哥的仕途都会受影响的呢!”朝烟拍拍她的手,“我给你想个主意好了。”
“嗯?”
“你不是记性特别好吗?人名、地名都记得住,想来记人话也不差吧?”
“那自然不差的。”
“那你就把每次她跟你说的话都记下来,然后等她走了,弄本抄本,全都写下来。就像《论语》那样,一条条写,‘子曰’‘子曰’,写成‘王氏曰’‘王氏曰’。有些话你当下听了觉得气闷,隔个一年半载再看,只会觉得滑稽了。”
“!”姜五娘恍然大悟,“你这主意好!我就全都记下来,然后寄给你哥哥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