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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竹秋不以为怪,连她都被这意外扰乱心神,对单纯的小丈夫而言更是飞来横祸了。
    他没嫉妒犯疑已经很善良体贴了,剩下的压力该由她自行消化。
    她朝陈尚志伸出双手,他立刻俯身迎合,任她圈住颈项。
    柳竹秋轻笑着说:“我知道你怕我遭罪,但这个孩子很可能给我们带来麻烦,为了日后的安宁,真不能留下来。”
    陈尚志默默端详她,似在审视,俄尔温柔地点了点头,再亲了亲她的嘴唇。
    “你先睡,我去洗洗就来陪你。”
    柳竹秋安稳地睡到后半夜,一阵尖锐的敲钹声撕开梦境,粗鲁地将她的意识掏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陈尚志正挪出枕在她头下的手臂,想坐起来。
    “你先别动,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披上外袍趿鞋出门,见院墙西面红光冲天,又听街巷里人群大呼:“走水啦!走水啦!”
    柳竹秋已跟出来,她观看火光距离,判断着火的不是自家,是隔壁陈府。
    陈尚志拔腿往外跑,她叫不住他,急忙追赶。家里的仆婢们都相继惊醒,有的已去街上查看过,正跑回来报信。
    “陈家着火了,整个宅子都烧着了!”
    “陈姑爷刚才已过去了!”
    柳竹秋命家里人都去救火,亲自出府赶往火灾现场。
    只见陈家的院墙内已成火龙巢穴,火舌直舔到半空,数九寒风变得灼热炙人,街上沸腾的呼喊都压不住火焰的啸吼。
    当年忠勇伯府被叛军烧毁,重建时院墙往内回缩三丈,修筑了双层的防火墙,若非如此今晚又得进一次熔炉。
    柳竹秋见陈府大门口不断有人逃出,都是陈家的奴仆。
    她认得其中一个是陈府管家之一,忙上前问他是否见过陈尚志。
    那管家说:“裕少爷刚才只身奔着老爷的卧房去了,想是去救人的。”
    柳竹秋大惊,想冲进火海寻找,被身旁的下人死死拽住。拉扯数回合,忽见陈尚志背着陈良机在几个仆人簇拥下仓皇逃出大门。
    她赶紧嘶声呼唤:“裕之!裕之!”
    下人们认准了真是陈尚志才敢松开她,柳竹秋飞奔过去,等陈尚志放下陈良机,忍不住急躁地推他一把。
    “你太莽撞了,救人也不多带几个帮手,我都快被吓死了!”
    陈尚志无暇道歉,急着问候祖父,陈良机已被烟尘熏得昏死,人们大声武气围住呼唤也不见反应。
    柳竹秋翻开老陈的眼睑查看,又替他把了把脉,急命人抬回荥阳府。就用今天管家婆买回的药材配了一副急救药,煎好给老头儿硬灌下去,老陈吐出几口紫血,呼吸总算通畅了。
    此刻陈府的大火仍未扑灭,离奇的是陈良机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竟都没逃出来,几十号人齐齐整整葬在火场里,这会儿恐怕全化成灰了。
    睡得再死也不至于没一个惊醒的,柳竹秋断定事有蹊跷,询问陈尚志和营救陈良机的家丁。
    陈尚志说:“我进门直奔爷爷的卧室,在东院遇到李五等人背他出来。”
    李五是陈良机的亲信跟班,平时就睡在陈良机卧室外的小床上,他心有余悸述说当时情形。
    “小的半夜被浓烟熏醒,外面已烧着了。小的赶紧进屋叫醒老爷,扶他逃跑。与小的同在屋里伺候的张大柱和毛四强却都睡死了,怎么都叫不醒。小的只好背起老爷逃到外面院子里。谁知院门竟从外面上了锁,我们困在院内,被烟雾熏得睁不开眼,还以为死定了,幸亏裕少爷及时带人撞开门才能得救。”
    他后怕之余颇感奇怪地观察陈尚志,纳闷他现下为何突然不傻了。
    陈尚志已忘记演戏,惶惑追问:“我正想问你们,是谁给院门上锁的?”
    他在家时那扇院门很少上锁,更莫说将主人锁在院内。
    柳竹秋找来一些服侍陈家各房的幸存仆婢,这些人也说起火时曾试图叫醒主人,但他们和另外一些在屋里伺候的下人都睡得死沉,伸手摇晃都不醒,竟像死人一般。
    在内宅效力的都是丫鬟婆子,没力气挪人,加之陈家房屋布局紧凑,火势蔓延迅速,奴仆们逃生尚来不及,出来方知几房主人全陷在火里,最冤的当属陈二少一家,大老远赶来与家人团聚,如今只好去阴曹地府过年了。
    柳竹秋听完陈述,对陈尚志说:“照此情形看,你那些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们都中了厉害的迷药,这火灾定是人为的。”
    今晚陈家分完年货举行了一场家宴,凶手想必在饭菜里做了手脚,陈尚志想起一个疑点。
    “晚饭时我挨着爷爷坐,爷爷倒给我的酒喝起来似乎是白水。”
    陈家人太多,吃饭都采取分席,各房各坐一桌。陈尚志是单丁,总是坐在陈良机身边。
    李五恍然道:“老爷近日不愿饮酒,今晚悄悄命小的将他跟前的酒壶换成了白水。小的不会饮酒,张大柱毛四强倒喝了不少。迷药该不会是下在酒里的吧?”
    主人家喝的酒只赏给部分亲信奴仆,火灾的幸存者们无一例外都没喝过。
    柳竹秋立刻命人去顺天府和大兴县报案,再派人去请张鲁生。
    这时照顾陈良机的丫鬟跑来通报:“陈阁老醒了,要见夫人。”
    柳竹秋和陈尚志赶到客房,先让丈夫别出声,单独靠近,坐到床前的凳子上轻声呼唤双眼似睁非睁老人。
    陈良机神志还清醒,听到她的声音,马上焦急地吃力言语:“荥阳君,火定是那帮人放的,他们就想要我的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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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四章
    老陈说的“那帮人”是指反对税改的官员。
    柳竹秋相信他的直觉, 郑重请教:“阁老,您能否跟我透个风,国事真的艰难到不实行税改就无以为继的地步了?”
    陈良机苦道:“荥阳君, 老朽为官四十余载, 一贯走中庸之道, 你看当年唐振奇掌权时阉党何其嚣张?老朽尚能忍辱负重, 不党不群,若非万不得已,怎会身陷争端?眼下国库的存银不足二百万两,辽东、浙江要用兵,各地要救灾, 这些钱捉襟见肘啊。有的地方赋税已收到五年后, 老百姓再也拿不出钱了,今年的税收肯定比去年更少, 莫说军需, 连明年藩王们的岁禄和官员的俸禄还没着落呢。”
    他的肺叶严重受损,气喘吁吁说完这段话便接不上气。
    陈尚志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呼喊:“爷爷,您先别说话,身子要紧。”
    陈良机努力睁大浑浊的双眼:“是裕儿吗?”
    陈尚志瞧着不对劲, 一边应承一边伸手在他眼前晃动,老陈两眼无法聚焦, 竟已失明了。
    陈尚志快急哭了:“爷爷, 您看不见了吗?”
    陈良机醒来便发觉自己瞎了, 更预感命不久矣, 满心惦记着要紧事, 安抚孙子:“裕儿你先别插嘴, 让爷爷跟荥阳君说话。”
    陈尚志听话地捂嘴堵住哭声。
    柳竹秋忙说:“阁老您说,我都听着呢。”
    陈良机挣着命继续介绍严峻局势:“钟启宇一党只想捂紧自家的钱袋子,反对我提出的税改,想让朝廷增加田赋。你知道天下田土至少有六分之一被宗藩们占着,六分之一受灾荒着,其余的又有一多半被那些黑心无耻之徒隐匿着。剩下的土地得承担全国的赋税,农夫们种地也很难填饱肚子,实在经不起压榨了。”
    土地兼并早就成为危及国家的大弊病。
    首先是权贵宗室无节制地向皇家奏请赐田,各王府的庄田数量大多在数百顷到数千顷之间。
    庆德二年长兴王之国,奏请并得到钦准的土地多达四万顷,这些土地明为投献,其实大部分是从百姓手里巧取豪夺来的。
    另一个疯狂蚕食土地的集团是文官和士子组成的地主阶层。
    本朝善待读书人,只要考上举人便会免除田赋。因此,举人以上的读书人和文官多会想尽办法大肆圈占土地,而拥有土地的自耕农也往往将土地挂靠在他们的名下,从而逃避交税。
    几千万农民日夜不停辛苦劳作,所创造的大部分财富都进了这两个特权集团的腰包,百姓焉能不苦?朝廷焉能不穷?
    柳竹秋趁老头儿咳喘,陈尚志喂水时询问:“我听说他们想把军饷加在田赋里,还要对一年三熟的地区额外加税?”
    陈良机歇息一会儿含恨道:“还有更丧天良的呢,他们提出在各地实行赋税定额,征收不足的部分让农户‘包赔’。比如说一个村子本该有一百户人家缴税,其中五十户外出逃荒了,缺缴的税便让剩下的五十户摊补。你说这不是要人命吗?自古农民没饭吃都会造反,真要照他们的办法施行,不出三年两京十三省将遍地反贼,亡国恒于斯啊。我就是不同意他们乱来,想给农民们找条活路,除了已经在南方试行的税改政策,又提出对稻米、小麦、蚕茧等基本的农作物保价,故而招来今夜的杀身之祸。”
    随着城市工商业发达,各地农产品的收购价不断被商户们压低。
    比如蚕茧在庆德十六年售价是每斤一百八十钱,如今下跌至每斤一百钱,几乎跌了近一倍。这也导致桑农的收入大幅下降,有些人辛苦劳作一年到最后甚至收不回成本。
    由官方为农作物制定最低收购价,防止大商户操控市场随意压价,是体恤民情的大好措施,也必遭既得利益者仇恨。
    柳竹秋佩服陈良机的远见卓识,义愤道:“阁老提出的都是老成谋国之见,贪官奸商祸国殃民,来日忠奸善恶自有民心评断。我定会竭尽全力助您推行税改,与那些奸邪之辈抗争到底。”
    陈良机灰白的眼珠渗出泪水:“荥阳君,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怕是不中用了。那些人成天骂我老而不死是为贼,还说我提出税改是在藏私。天地良心,我陈良机为官这些年,该拿的才拿,不该拿的一文钱都没碰过。老家虽有些地,都是正经花钱购得,雇人耕种,每年抽取的租金也是当地最低的。我家屋子不够住,我还强令孩子们挤在一处,就是怕那些不成器的儿孙打着我的名号生事,才放在眼前拘管着,只敢让还算听话的老二在老家管理田产……咳咳咳……我、我虽不是忠勇刚烈的贤臣、直臣,可真算不上奸臣啊……”
    他出身清流,位极人臣,临了时最在意身后名声,亟需可靠之人为其正名。
    柳竹秋诚恳道:“阁老过谦了,当年阉党横行,您委曲求全,调停其中,保全了众多忠正之士。先帝正是看重您的人品才干才任您为托孤重臣,他没看走眼,您挺身提出的税改更是福国利民之壮举。小人顶多毁谤一时,而您的功绩必将得公论于千秋。”
    陈尚志见祖父气息奄奄,面色青紫,已现弥留之相,听着柳竹秋的话,哭声溢出指缝。
    陈良机这才想起儿孙们,忙问:“裕儿,其他人在哪儿?可都逃出来了?”
    陈尚志撒谎:“是,叔叔婶婶和弟弟妹妹们都获救了,正在外面就医,大夫说都无大碍。”
    陈良机放了心,猛然察觉孙子状态变化,狐疑:“你真是裕儿?你怎么……”
    诀别近在眼前,陈尚志卸下伪装哭告:“爷爷,我好了,不是傻子了……”
    他还没想好如何解释,柳竹秋机敏圆谎:“我带裕哥回四川后遇到一位名医,是他治好了裕哥的病。他现在已是正常人了,而且我俩早已心许,我是自愿嫁给他的。”
    陈尚志为不久前还在装傻欺骗祖父伤愧,不住道歉:“对不起爷爷,我怕皇上知道了会惹变故,刚才还瞒着您……”
    陈良机此刻大喜过望,将回光返照地力气都使出来,奋力伸手摸索孙儿的脸,笑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这下爷爷可以安心去了,见到你爹娘也好交代了……”
    他旋即瘫软,旱塘涸鱼般大张着嘴喘气,陈尚志急声呼喊,他却把最后的话留给了柳竹秋。
    “荥阳君,我的税改只能剜肉补疮,救国还需要大刀阔斧的改革,你是当世奇才,又与陛下情谊深厚,为社稷苍生,不该伏于东山1啊……”
    他这样的理学信徒竟鼓动孙媳妇用旧情打动君王以图伸张,是将救国的希望寄托到了柳竹秋身上。
    突然间气息停止,八脉断绝,任凭亲人千呼万唤,魂魄已随无常远去了。
    柳竹秋劝住陈尚志,叫人来替陈良机擦洗换衣,等天亮再去置办棺椁,安排丧事。
    四更前张鲁生带人赶到,追着他脚后跟来的还有顺天府尹、大兴县令,又过一会儿东厂和吏部的人也来了。
    柳竹秋当众以陈良机孙儿媳的身份郑告:“陈家的火灾是歹人所为,陈阁老及其家小均已遇难,请诸位大人务必捉拿凶手,严究案情,为死者伸冤,还遗属公道。”
    首辅遇害身亡,到场官员都不敢怠慢,各自火速派人搜捕嫌犯。
    东厂下令九门守军严密盘查出城人等,陈家除李五和另外几个协助陈尚志解救陈良机的家丁,其余幸存者都被锦衣卫逮捕审问。
    陈府烧毁,陈良机的灵堂只能搭在荥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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