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野瞥了他一眼,徐徐道:“三日前,昆仑秘宗秘密召请渝州神医黄知北,我一个得力的手下混入黄知北的队伍。秘宗非常谨慎,黄知北只被允许携带一名弟子入山。我的手下替换了他的大弟子,成功潜入秘宗。秘宗将他们迷晕,他们在仙人洞被唤醒。”
黑观音展开边都地图,地图上是一片皑皑雪山,山下坊市林立,屋舍俨然。
“别看了,市面上流传的地图不会有仙人洞的标记。”韩野抱着臂道,“据可靠消息,仙人洞是秘宗专门囚苏如晦的所在,四周罩了三层迷迭阵,秘术者连门槛都进不去,而没有秘术的普通人,也会迷失在重重迷障之中。秘宗五年前昭告天下苏如晦病重而死,而我的手下传讯过来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苏老板还活着,秘宗丧心病狂,快来救人’。那之后他被秘宗发觉,现下已经同我们失去联络,约莫是凶多吉少了。”他看向桑持玉,“桑持玉,你为什么说苏如晦已死,你亲眼所见么?”
桑持玉没有回应,黑而深邃的眸子寂静若海。
何止亲眼所见,苏如晦是他亲手所杀。
况且苏如晦已经在江却邪的身体里复生,这世间怎么会有两个苏如晦?
“喂,回话。”韩野喊他。
“未曾。”他说了谎。
“那就是了,你只是猜测罢了,其实苏如晦还活着。不过说实话,关于苏如晦的情况,我只知道他还活着。秘宗秘密召请神医,料想苏如晦的情况不容乐观。他身中药毒,离开黑街的时候就已经病重。即使把他救回来,或许也活不了多久。”韩野摩挲着拇指上的精钢指环,道,“但是,极乐坊一定会去救他。”
黑观音叹息道:“弥补你们背叛他的错误么?”
“随你怎么想。”韩野倨傲地扬了扬下巴,“黑观音,你入不入伙?”
黑观音沙哑地笑起来,“苏老板匡扶黑街,我等谁不曾受过他的恩惠?如今确信苏老板尚在人世,大悲殿自然要出一份绵薄之力救他离开昆仑。只是秘宗险恶,大悲殿此去凶险重重。我想,拿一个‘机关武库’应该不算过分。”
此言一出,大家絮絮低语,苏如晦的“机关武库”大名鼎鼎,谁人不知。
当年苏如晦被移交给秘宗,他的所有机关傀儡、图纸、风后星阵也都被秘宗获取。其中就包括他的兽傀、人皮偶和各式各样的半成品。秘宗把这些东西藏在一个地方,外人将其命名为“机关武库”。机关兽傀已经足够让人眼馋,更有传说言道苏如晦的超一品肉傀儡也在其中。
韩野笑了,“老狐狸,你的算盘打得很响亮。行,机关武库归你,极乐坊只要苏如晦安全回家。”
黑观音拱手道谢,“大悲殿必定倾力相助,烦请坊主给个章程。”
韩野道:“上个月拓荒卫开矿归来,损失惨重,明日他们会在云州城张贴告示招人入伍。体术卓越者优先,秘术者直接入围。我买了一批户帖,家世打扫得很干净,我们的人可以用这些户帖入伍。拓荒卫鲜少扩招,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不为救苏如晦,也是渗透秘宗的好时机。”
“多谢你的消息,”黑观音拱手,“只不过户帖就不劳烦坊主了。”
韩野冷笑,果然是只老狐狸。若用他的户帖入伍,韩野便能掌握他大悲殿的卧底名单。黑观音忌惮这一点,不肯使用韩野的户帖。黑观音口头上说承了苏如晦的恩惠要救人,实际上不知道在盘算什么,这个老怪物的话儿一点儿也不可信。然而无论如何,韩野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有大悲殿这根搅屎棍给秘宗添乱,极乐坊救出苏如晦的概率会大很多。
“秘术者有资格得到官衔,背景调查非常严格,秘宗还会用‘真言术’对入围者审查,我建议你们扮成普通人应征。”他摆摆手,道:“消息已经送到,我走了。”
桑持玉忽然出声:“我加入。”
他要去秘宗查清楚仙人洞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野眯起眼,望向欢喜佛下敛目打坐的男人。他方才一直不吭声,影子似的没有存在感,韩野还以为他不在听。毕竟他和苏如晦当了许多年的宿敌,桑持玉即使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也不会对苏如晦伸出援手。桑持玉忽然说要加入,倒让韩野惊讶了一瞬。
桑持玉抬起眼,烛火沉落在他眉宇间,别有一分清冷的滟然。他道:“五年前,是我镇守仙人洞,迷迭阵我有破解之法。”
黑观音颔首,“有桑公子助力,我们如虎添翼。此次极乐坊同大悲殿联手,定能重挫昆仑。”
“老狐狸,”韩野对黑观音道,“可否让我和桑公子单独谈会儿?”
黑观音笑着不动弹。
韩野哼道:“我不会挖你墙角,有些私事罢了。”
黑观音敛袖作揖,“请便。”
人都走了,只剩下韩野和桑持玉两个人,一站一坐。篝火高烧,呼哧作响,欢喜佛悲悯的脸庞在跳跃的光影里明暗不定,不时显露出一丝狰狞的色彩。
韩野道:“桑持玉,他日救回苏如晦,我要囚他做我的奴隶,你不要插手。”
四周灼热的气息瞬时降温,韩野感受到对面的杀气。
果然。他心里哂笑。
“桑持玉,世人道你持身守正,却不知你心猿意马。我曾经以为你和那帮道貌岸然的秘宗武官不一样,原来你比他们更低劣。不过……”他勾起嘴角,“黑街欢迎你这样的人。”
桑持玉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听不见韩野对他的诋毁。他平静地询问:“簪子,他送给你的么?”
“你说这个?”韩野取下发髻上的木簪,黑檀质地,簪头雕了一朵粗糙的小花儿,“没错,是他送的。我母亲是个娼家女,黑街一半的人是她的顾客。有一天她死在床上,我流落街头。苏如晦把这根簪子送我,让我拿着它去极乐坊,告诉我不要放弃,还叫我小弟弟。我那时想这个哥哥真好,就算为了他我也要活下去。我千辛万苦爬到他身边,成为他最得力的心腹。然后我看见他把同样的木簪子送给另一个小孩儿,让他去极乐坊报到。我这才发现,极乐坊一大半的孤儿都有他送的木雕。他闲着没事儿就雕个小玩意儿,存了一屋子,堆得满地都是,让人无处下脚。”
韩野嘲讽地笑起来,“他随意施舍,就能让一个泥巴里爬起来的小孩儿为他赴汤蹈火。他若是存心如此,我敬他心机深重。可他不是,他就是这么一个烂好人。见到孤儿要收,见到老人要救。我最恨的就是他这个样子,他救的人太多,我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早就忘记了我是谁。救那么多人又有什么用?秘宗进犯,第一个把他推出去保命的人就是他救过的人。”
桑持玉抿唇不语。
“我出卖了他,”韩野的嗓音有几分苦涩,“料想这次他会记住我一辈子。”
桑持玉垂下眼帘,道:“你出卖他,是因为他病入膏肓,黑街无计可施,而秘宗可以网罗天下名医。可你没想到,秘宗同样无能为力。”
韩野的神情有一瞬变得落寞,“连你都能看出来的事儿,那个家伙却看不出来。他临走之时,看向我的厌恶眼神,我至今难忘。”他好一会儿没吭声,继而换上副幸灾乐祸的神色,“他那个人最是坐不住,成日喜欢鼓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秘宗囚他这么久,想必早就待不住了吧。”
桑持玉没有答话,静静凝望一旁跳跃的篝火。
韩野不说桑持玉也知道苏如晦是个什么样的人,打从桑持玉十岁那年认识苏如晦开始,苏如晦身边的桃花就没有断过。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喜欢苏如晦?他想,真是奇怪,苏如晦明明那么讨厌,聒噪,无耻,下流,招人烦。
韩野又问:“他是不是也送过你簪子?所以你见到这根簪子没有对我动手。我劝你忘了他,他一定早就把送你簪子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桑持玉眉睫低垂,韩野说得没错,苏如晦向来是这样一个人,他对谁都好,他的善意四处泛滥,他的记性也很差,这些小事他从来记不住。
“对了,还有件事儿,江却邪颇合我眼缘,不知桑公子可否卖我个人情,将此人拱手相让?”
桑持玉拒绝得很快,“他不是可以随意相赠的礼物。”
“一个肖似苏如晦的废物罢了,你何必在意?”韩野嘁了声。
鬼使神差地,桑持玉没有吐露江却邪是苏如晦的秘密。桑持玉迎着韩野嘲讽的目光,道:“不要去打扰他。”
韩野冷笑,桑持玉这个伪君子,进了黑街成了恶人,还要救苦救难。为了一个男人争斗很丢脸面,韩野意兴阑珊,道:“罢了,那就算了。最后给你一句忠告,黑观音不是个好东西,你最好防着他点。他的无极散里有旁的佐料,你若有门路,找个大夫好生看看吧。”
第12章 沦为下堂弃夫
韩野离开大悲殿,步上黑街狭窄的巷道,粘腻的污水沾湿韩野的靴底。四周屋舍层层叠叠,积木一样堆垒而起,有的屋舍甚至像笼子一样倒挂在别人的房下,比马车车厢大不了多少。这样小的屋子,里头住了一家三口。韩野有时候觉得他们就像罐头人,挤在狭窄的屋舍里腐烂。
后头极乐坊的混混无声地跟上来,“野哥,您就这么把苏老板的机关武库拱手相让?”
韩野牵起嘴角,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他从怀中掏出一片掐丝单边水晶镜,“没有苏如晦的水晶镜,谁也无法操纵机关兽傀。要不然秘宗收走武库这么多年,怎么一次也没拿出来用过?”他转了转水晶镜的镜腿,暗金色的铜制镜腿上缓缓伸出数根细如毛发的短刺针,“兽傀不同于其他低品傀儡,它们要执行复杂的战术命令,简单的指令无法操纵它们。戴上这水晶镜,这刺针就会刺入耳后,导入灵力流,在操纵者的灵识和傀儡的灵感星阵中建立通路。只有这样,兽傀才会听从指挥。”
混混恍然大悟,“野哥英明,这水晶镜在咱们手里,机关武库无论如何都是我们的。”
“想多了,”韩野将水晶镜收回怀中,“这片镜子早就坏了。如今天下,除了苏如晦,没人可以造出第二副。”
————
天蒙蒙亮,苏如晦回到了家。抬起手掌,一只小小的铁甲蜘蛛爬上他的指尖。
“回来了?”苏如晦牵唇一笑,“那些怪人说了什么,学给我听听。”
他故意把包袱落在回廊,便是为了让窃风蜘蛛探听那帮人的谈话。窃风蜘蛛果然不辱使命,蠕动口器,鹦鹉学舌般一字不差地把“江雪芽”和“江怀苍”的谈话模仿了一遍。
听完之后,苏如晦惊讶地挑了挑眉头。没想到江雪芽不在那帮怪人手里,那江雪芽会在哪儿?那个假江雪芽会读心,这秘术棘手得很呐。苏如晦收起小蜘蛛,清点手里头的什物,他现在手握一大堆秘术符箓,遇见极乐坊纵使打不过,逃跑是绰绰有余的,他一点儿也不虚。不过安全起见,他还是得再想想法子尽可能地武装自己。
耳边忽地“嘀”了一声。
【“寻找江雪芽”任务失败,宿主收获系统的贬低与辱骂x1。】
苏如晦讶然,什么玩意儿?
【苏如晦,你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垃圾。】
苏如晦:“……”
去死吧,狗系统。
回廊里冷冷清清,寝居废墟横亘在院里,焦黑的木头相互枕藉,乱七八糟。桑持玉的厢房窗门紧闭,料想人还睡着没醒。他不打扰桑持玉,径自去厨房做早饭。先捏了两个大饭团,里头塞进黄澄澄流油的咸蛋黄,还有切得细细的牛肉碎。桑持玉不挑嘴,苏如晦给他吃啥他就吃啥。纵使苏如晦知道他不喜吃肉,考虑他身子病弱,也要给他多塞点肉。
又倒了两杯乌梅浆,早饭差不多做好了,他到厢房门口侧耳听,里头仍是没有声息。往常这时候桑持玉早起了,他作息规律,对自己又严苛,从来不睡到日上三竿。苏如晦看了看高挂的日头,蹙起了眉,抬手推开房门。
屋里空空如也。
苏如晦愣了,四处寻找桑持玉,连根头发都没有看见。打开衣柜,衣裳鞋袜都被收走了。坏蛋劫人,断没有帮人收拾包袱的道理,桑持玉是自己走的。苏如晦气得吐血,他以为他同桑持玉已经掰开揉碎说明白了,他不会赖在桑家,过些时日便如桑持玉所愿和离,没想到这没良心的仍是不告而别。
这小子又是满身伤,又是腿瘸,他能走到哪里去?
苏如晦气得想要揍人,冷静下来想,桑持玉会去哪里,投靠谁?桑持玉说他没有朋友,他难道要靠自己过活?他打小就在昆仑秘宗,鲜少与外人交游,世态险恶人心不古他压根没数,他是昆仑首徒养尊处优,又何曾自己谋过生?苏如晦几乎可以想见这傻子沦落成流浪汉的样子了。
苏如晦悲哀地想,过两日去贫民坊和奴隶窑转转,看看能不能把人捡回来。
正想着,忽见角门那儿闪过一角衣袂,苏如晦一惊,大喊:“桑持玉!”
无人应答,苏如晦故意惨叫:“啊——我的脚扭了。”
院埕里安静了会儿,角门外头出现了一个黑色人影。桑持玉一袭黑衣,静静立在门前。
苏如晦无言以对,如此拙劣的谎话都能骗过这小子,可见其天真,他出门走上三步,就会被坏人带沟里去。
“你干嘛啊你!”苏如晦满脸无奈,“你想去哪儿啊?”
桑持玉没回话,定定望着他的脚,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真的扭了脚。
苏如晦看他站立如常的模样,忽地绞起眉心,“你腿好了?”
桑持玉看出他的脚压根没事儿了,缓缓抬起头,“嗯”了一声。
“……”苏如晦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服了秘药?你疯了?你脑子被门挤了?”
“没有。”桑持玉淡淡回答。
苏如晦一时之间不知道他是在回答没喝秘药,还是他的脑子没有被门挤。
“你过来。”苏如晦冲他招手。
桑持玉不动弹。
“我要走了。”他说。
苏如晦气得两眼发黑,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好吃好喝供着他,就差把他当佛爷了,他倒好,说走就走,若非苏如晦眼尖,他恐怕连声再见都不打算说。
苏如晦努力平了平心头的火气,问:“你去哪?”
“黑街。”
这厮果然服了秘药。苏如晦彻底火了,“去什么去,你知不知道黑街是什么地方?我真是服了你了,我以为你是个心头有数的,没想到你这么没谱。招揽你的是大悲殿吧?之前那只老狗胡咧咧我全听见了。大悲殿黑观音每年都会招揽不少和尚尼姑,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手底下每年都死不少人,没人知道他们为何而死,但十有八九和黑观音给他们吃的秘药脱不了干系。”
“嗯,我知道了。”桑持玉说。
他这寡淡的态度,仿佛对生死置之度外。苏如晦从没这么气过,简直想要把桑持玉摁着暴打一顿。可是转念一想,却也是情有可原。陡然从一个天才秘术者变成一个废人,桑持玉若不在乎,不会颓废那么久。
“回来,不要去。”苏如晦肃了脸色,头一回对他正儿八经地说话,“你的秘术我给你想法子,你给我回来。”
灿烂天光下,桑持玉的眼眸静静的。他素来是这个模样,安静得像一个女孩子。苏如晦第一次见到他,就以为他是个听话乖巧的小女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