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如晦趴下身,向床底探看。这一看,他便对上了一双圆睁的眼睛。
白采苹脸色青黑,满脸惊诧地望着他。这神情颇为狰狞恐怖,把苏如晦吓了一大跳。半晌之后,苏如晦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具尸体。把尸体拉出来检查,额角和后脑勺都有磕碰的痕迹,耳上只有一枚耳环,嘴里塞了冰蝉玉防腐。
【获取死亡一天的白采苹x1。】
苏如晦震惊了,白采苹昨晚就死了,今天白天他看到的白采苹是什么东西?
苏如晦想起白天系统介绍那个活的白采苹的时候,句首加了个“据相貌判断”。奶奶的,这狗系统,跟他玩儿文字游戏,那个活着的白采苹是个假货,难怪她没认出江却邪也是个冒牌货。
江宅不能待了,得立刻走。苏如晦收拾包袱,直接出门,一路上没见到下人,偌大的宅子死了一般,半点声息也无。苏如晦暗叹,麻烦真是到处都有,江宅的不对劲儿已写在明面儿上了,只怕今夜难以走脱。下楼到厅堂,却见“白采苹”坐在漆木屏风后面,一抹剪影映在纸绢上。
这厮挡在苏如晦的必经之路,非常棘手。苏如晦弯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背在身后,自后方缓缓绕过屏风。他看见白采苹的侧脸,女人带着温柔的笑,和白天一样,本是温婉昳丽的面庞,现下看来多少有些僵硬惊悚。
他一步步走近,“白采苹”一动不动。他伸出手在白采苹面前晃了晃,她依然没有反应。奇也怪哉。苏如晦凑近白采苹的脸庞细细端详,从细眉到眼睛,再到嘴唇。苏如晦看明白了,这是个傀儡。苏如晦拔出匕首割开她的后颈肉,没有血液,撕开皮肉,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陨铁骨骼,骨骼下是一圈圈牛皮裹着的人造经络。脑壳里放置一组灵石,组成苏如晦自创的八卦灵感星阵,这星阵是灵力流的中枢,能让傀儡学习人类的表现。
这个傀儡外形精致,可惜用的时间太久了,经络老化灵力流通行受阻,傀儡罢工了。
【信息解锁:老旧的美人傀儡,宿主担任极乐坊坊主时产出的甲字第一批歌舞傀儡,现在被人改造用于旁的用途,比如说伪装江却邪的娘。】
苏如晦揭开白采苹的面皮,眉骨中央上刻着苏如晦的雪花徽识,这表明这个傀儡出自苏如晦的手。
“有点意思,秘宗不是已经掌控了我的神机鬼藏么?江家怎么还用我做的傀儡?”苏如晦问。
【诚然神机鬼藏已经被秘宗掌控,由于他们没有破解傀儡核心密钥,无法造出二品及以上的机关傀儡。市面上的二品类人双修傀儡多半是假的,世人公认伟大的天才苏老板才是真正的双修傀儡制造大师,只有你能够打造完美的房事体验!】
苏如晦:“……”
这名声不要也罢。
三品和四品傀儡只能履行主人简单的命令,二品傀儡能够学人说话,一品傀儡能学人思考。而所谓的超一品类人傀儡,便是与活人别无二致,甚至比活人还要强大的傀儡。傀儡能够学人,但终究不是人。它们遵循主人的命令,把自己视为主人的工具。苏如晦有段时间造傀儡造得疯魔,铁了心要造出真正具有智识的傀儡。当然,他并没有成功。然而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传出小道消息。苏如晦本人尚且对自己不自信,天下人倒是对他充满信心,坚信他造出了超一品傀儡。
算了,往事如烟,反正这些破事儿跟他没关系了。
苏如晦出门,一转身,便看见木廊尽头立着个黑影。他停了步子,那黑影缓缓朝他走过来,白皙的脸庞从阴翳下显露,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江雪芽。她带着笑容,细眉弯弯如新月,喊了声:“弟弟,你终于回来了。”
苏如晦被囚在昆仑的时候,江雪芽来看过他几次。那时候境况不好,他们说话有人监视,每回见面都说不了什么。再后来他重病,时昏时醒,最后一次见到江雪芽,他强撑病体对她说:“师姐,周小粟靠你了,她那个丈夫心术不正,我实在是不大放心。”
江雪芽按住他的肩膀,沉痛道:“放心吧,小粟我会照顾,那狗男人若敢欺侮她,我率铁骑踏平幽州。你不必担心,尽管安心病逝。”
唉,苏如晦叹气,这个家伙真的不会说话啊。
苏如晦对这厮很不放心,又道:“你和桑持玉……”
江雪芽的表情更沉痛了,“都怪我,没能早点发现那件事。”
“什么事?”苏如晦疑惑。
“自然是你二人都心悦于我的事,”江雪芽喟然长叹,“怪我,让你们兄弟反目成仇。”
他喜欢她?什么玩意儿?苏如晦震惊了,道:“不……”
江雪芽打断他,“不必多说,我都知道。虽然我对你和桑持玉都没那方面的心思,但是看在相交多年的份儿上,我可以让你俩一起过府,只要你们和我的蓝颜知己们好好相处。可惜你……唉,身子差了点儿,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天。”
苏如晦挣扎着说:“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江雪芽按下他。
“我必须解释……”
江雪芽无奈,“好吧,你还有什么话儿就说吧。诉衷肠就不必了,对不起,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实在有点儿尴尬。”
“我……”
苏如晦想要开口,刚巧药毒犯了,眼前一黑,一下晕了过去。于是他的解释,到死都没能说出口。老天爷可怜,让他重生,他一定要解释清楚,他不喜欢江雪芽!这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
可是他现在是江却邪,怎么告诉江雪芽苏如晦不喜欢她?目光挪到江雪芽脸上,江雪芽笑眯眯望着他,烛火积落在她眉宇,她双眼似乎流泄出摄人的精光。
不对。
苏如晦猛然发现,他明明见到了江雪芽,系统却没有发布任务完成提示。“寻找江雪芽”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个人根本不是江雪芽。
【一个拙劣的模仿者,如果宿主的演技可以得金像奖,那么她只值得金扫帚奖。】
虽然看不懂系统说的金像奖和金扫帚奖是什么意思,但是苏如晦大概知道这人是个假货了。江雪芽打小跟着师父习武,刀术卓绝,尤擅格斗刀法,比起桑持玉都不遑多让,连她都能被暗算替换,苏如晦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然镇静自若,弯腰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却邪见过阿姊。”
“江雪芽”点点头,“走吧,我带你去见父亲。”
仿佛有口锅扣在苏如晦心头,他手指微微发紧。真正的江雪芽在哪?还活着么?“寻找江雪芽”,找的是活人,还是尸体?苏如晦眼底铺上一层静寂的暗影,那所谓的“父亲”还是江怀苍么?
江家到底遭遇了什么?
苏如晦抬起头,转瞬间换了副腼腆的神色,“劳阿姊稍候,我去趟茅房。”
“好,我等你。”“江雪芽”笑容和蔼。
果真是“拙劣的模仿者”,苏如晦心想,江雪芽压根不会这么微笑。
他进了茅房,关上门,转身对着恭桶,正要掏通讯罗盘,不经意瞥了脚边的恭桶一眼,这腌臜东西不知多久没有清洗了,里头残留了许多人的遗留物。就看了这么一眼,苏如晦掏罗盘的手顿住了。因为他透过黄澄澄的金汁看见自己背后,茅房木门的上方缓缓探出了“江雪芽”的脸,她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苏如晦的心情十分复杂。
露出马脚了么?她怀疑我?苏如晦心头一紧。
他又看了眼金汁,“江雪芽”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偷窥的姿态无比熟悉,之前在小楼窗外偷窥的人想必也是她。
似乎不是怀疑,而是感兴趣。这怪人好像有偷窥的习惯。
然而苏如晦若不如厕,恐怕就会被怀疑了。
苏如晦一咬牙,解开裤带脱下裤子。他感到头皮一松,背后灼灼发热的目光似乎不见了。他扭过头,人已经不在了,小心翼翼附在门缝儿上往外探看,她站在小径尽头等着,没有再上前来。
他蹲下身,急急忙忙掏出通讯罗盘。
罗盘的灵力流连通,青光符印在罗盘上浮现,他听见桑持玉的声音:“何事?”
“你在家里?”苏如晦问。
“嗯。”
“你写给我的和离书,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回答:“伏愿郎君身强体健,千秋万岁。”
是桑持玉本人没错,苏如晦放心了,道:“这句话我原样送给你,虽然不知道你愧对谁,有什么愧,但是我知道天天半死不活的没用,养好身子,才有办法弥补你愧对的人。”苏如晦飞快地说道,“厨房还有几个肉夹馍,你对付着吃晚饭,明早我回去给你做早饭。”
说完苏如晦阖上了罗盘,桑持玉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告诉他此间险境是徒惹烦忧,所以他没说江宅的情况。江雪芽必须得找,是死是活,他都得见到她。然则江宅情况不明,危险重重,还是从长计议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苏如晦提上裤子,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的智商担当是受,是苏哥,嘿嘿。大概是四部作品里最聪明的受了。
夏侯潋:我很蠢?
戚隐:那我走?
百里决明:把所有比我聪明的烧死我就是最聪明的。
第9章 他被藏起来了
另一边,桑持玉望着沉寂的通讯罗盘,好半晌没说话。
“桑公子,准备好了么?”他的身前不远处,一个男人打开了一道深蓝色气旋,“这是我的秘术——无相法门,经由此门,可以去往大千世界。我修为尚浅,最远只能连通三百里地,去黑街是足够了。公子踏入此门,从此便是黑街的人了。如何,公子可还要考虑一番?”
桑持玉没有回答,只问:“你们传经要多久?明天清晨之前可以结束么?”
“公子随时都可以离开,这次只不过是让公子熟悉熟悉我们大悲殿。公子有旁的要事么?”
“嗯。”
桑持玉收起罗盘,踏入气旋,眼前移天换地,风景殊异。这是一处颓败的殿宇,空气中有炙肉的焦糊味,炽烈的篝火撞入眼帘,他的面颊感受到滚烫的热度。无数男女围着篝火喝酒吃肉,赤裸着上身互相摔跤搏杀,有的甚至滚倒在泥地里欢好。大多是秘术者,外形发生了些许变异,有人眼睛是竖瞳,脸颊上长毛或者浮现纹路。
颓圮的红墙边有许多或坐或卧的欢喜佛雕塑,每一尊佛像都正在同怀中窈窕娇小的明妃交配,各色灯笼滴溜溜打着转,在佛陀脸上罩上迷蒙诡谲的幻影。
无法在阳光下行走的人都在这里,黑街是流民、杀人犯和人渣的聚居地。其中一批人进入大悲殿成为僧侣,大悲殿赐予他们秘药,赠予他们与阳光下的世界抗衡的力量。
大殿最前方是一尊妖异的黑色千手观音像,密密麻麻的手臂扭曲着向四周伸展,让人想起海怪恐怖的触手。石像上站了一个人,那是大悲殿的主人,也是桑持玉在黑街的引渡者,黑观音。
桑持玉一进来,仿佛沸水炉子里浇了一盆冰块,喧闹声登时止息,所有人眼也不眨地望过来。曾经桑持玉是他们最大的敌人,这个男人的手上沾满了人渣的鲜血。黑街恶人账上排名前一百的人几乎所剩无几,因为桑持玉按图索骥,将他们挨个斩杀。
正前方,黑观音朝桑持玉伸出了手,桑持玉一步步朝他走去。
恶人夹道目送这个沉默的男人,在他身边絮絮低语:
“桑持玉,我的哥哥是你杀的,你还记得么?”
“我深爱的女人死于你手,你收割了她漂亮的头颅。”
“十一年前秘宗开荒,你炸死了我的丈夫。”
桑持玉走到最前面,黑观音微笑着道:“可是我们不会对你怀抱仇恨,在黑街杀人不犯法。事实上,我们早就知道你有一天会来到我们这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虽然你是世家遗孤,秘宗首徒,可是你手上的杀孽远比我们深重。不过,公子放心,我们不会强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黑观音知道桑持玉来到黑街是走投无路之举,昆仑秘宗毕竟是他长大的地方,师友亲朋怎可能一朝斩断?况且桑持玉又是这等持身守正之人,能说服他进黑街,已经是了不得的事儿了。只要能从桑持玉口中得到昆仑秘宗的讯息,黑观音就知足了。
“我要向你打听一个人。”桑持玉开口。
“何人?”黑观音和蔼地询问。
人群中突然喧哗起来,大悲殿废墟进入不少脸上涂着油彩的男人。这些人扛着灵火铳,大摇大摆走进来,神情不善。僧侣们龇牙弓背,成戒备状态。一个黑发黑眸的男人缓步走进废墟,他是唯一一个脸上没有涂油彩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带火铳的人。一身纯黑色的外袍光华流转,恍有月光溅跃其上。
只要在黑街住上一段时日,便会知道这是黑街最不好惹的帮派——极乐坊。他们没有信仰,更无规矩,及时行乐是他们唯一的信条。
韩野一边拍掌一边笑,声调里带着嘲讽:“桑持玉,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黑观音并不理他,只问桑持玉:“公子要寻何人,尽管问来。”
“不用了,他已经来了。”桑持玉的目光落在韩野身上。
韩野在千手观音像下站定,与桑持玉遥遥相对而立。韩野率先开口:“你们秘宗的人一向视我们为垃圾、毒虫,上回你们的人进黑街,统统带着钢铁面罩,说我们这儿的空气有毒,只要呼吸一口就会皮肉生疮。既然桑公子大驾光临,我专门给你准备了个金子打的。”
他将手里的东西往前一丢,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滚到桑持玉脚边,却不是什么面罩,而是个口笼子。
桑持玉望着他,面无表情。
韩野笑得不怀好意,“不戴戴看么?我对你们秘宗的人向来以礼相待。你好像不信?来啊,让桑公子看看他的同僚。”
他拍了拍掌,身后极乐坊的下属用金锁链拴来一个爬行的人。那人戴着和桑持玉脚边物事一模一样的金口笼,四肢着地,狗一样爬过来。只要他稍稍抬起身,后方立时有人鞭打他的后背。他的背部已然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桑持玉认得这个人,鹰扬卫百户李蒙,秘术是瞬影移形,在秘宗他们同属一个官署,经常见面。
李蒙也看到了桑持玉,登时热泪盈眶,口齿不清地喊:“救我!”
韩野抬抬手,极乐坊的人松了锁链。李蒙连滚带爬,拖着叮当作响的锁链跑向桑持玉,死死扒着他的腿不松手。韩野阴沉地笑,“黑观音,你太过天真。桑持玉岂会对同僚下手?你难道指望将来大悲殿同昆仑对垒的时候,他出手对付昆仑么?我看你还是想想他会不会顾念往日旧情,对你们恩将仇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