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泽说:“您别管这些了,安心做检查、治疗就好。”他见母亲不出声,悄悄跟艾黎小声说“我妈刚才突然笑了,笑得好诡异,会不会是心理压力太大了”。艾黎斜了他一眼,也小声说“你这不废话,你心理压力有多大,棠姑不得百倍千倍”?她把楚泽挤一边去,把轮椅接过来,往僻静处推了推,脚后跟踢了楚泽一下。
她蹲下来,看着姑姑,说:“您觉得麻烦楚沛不合适啊?楚沛能来,说明肯定是把您的事儿放心上,要不人那忙的样儿,打个电话就行了——再说,这会儿有什么劲儿使什么劲儿,治病要紧,其他的先往后推一推。您就别想什么麻烦啊面子了。”
韩棠点头,“我是不想你们受影响……”
“那你快点儿好。”艾黎给她拧开水杯,让她喝口水。“对了,我爸说他上午不过来了。他早上去菜市场买了菜,让我妈给列了营养食谱,说让您别在医院订餐了,住院期间,饭都由他来做。”
“那怎么行!”
“他自己说的,也帮不了别的忙……您就先吃两顿试试,不行您再辞退他。”艾黎开着玩笑。她握握姑姑的手,“放心,我爸会偷懒的。说不定,做不几天就临阵逃脱了,到时候您得回家揍他去。”
韩棠笑起来,拿手帕擦擦眼角。
医院里人开始多起来,不一会儿,牟艺琳和楚天阔叔侄一起回来了。果然,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跟艾黎之前说的没有两样,邓主任还在手术中,最早也得中午才能下来,但是病房那边已经空出床位,让先去办手续入院。一行人忙着往住院部转移,韩棠坐在轮椅上,看着自己这前呼后拥的架势,忽然心里冒出来个念头——太后出行……她有点好笑,但没笑出来。
也不知为何,这几天,虽然她的心情很沉重,可不时也会有些奇奇怪怪的、好玩儿的念头冒出来,让她有片刻的愉悦。这也许是她的灵魂给这具肉身送的礼物吧,让它能坚强一点,因为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她看着亮晶晶的电梯门,电梯到了 16 楼停下,门一开,眼前亮了起来。
前方灰色的标牌上,肿瘤科病房几个字,规整而醒目。
韩棠转开脸,牟艺琳伸手过来,抚着她的肩膀。轮椅被推出了轿厢。
手续办得很顺利,牟艺琳和艾黎陪着韩棠等了不到一刻钟,楚泽就回来了,推起轮椅,直奔病房。走廊很长,也很宽阔,两边的病房几乎都开着门。韩棠余光不住地瞥见穿病号服的病人、进进出出的护士和医生……她干脆闭了会儿眼。
病房在走廊尽头,是个双人间。此时另一个床位上的病人不在,病床空着,一旁陪护的小床叠起来,竖在床位。韩棠的床位靠窗,一眼望出去,能看到海。她轻轻叹了一声,没夸奖这景色无敌,不然,家人们恐怕会觉得她也过于没心没肺了。她从轮椅上站起来,轻轻活动着腿脚。这时候护士进来,语气有点不太好,说:“怎么这么多家属在这?不能有这么陪护的,只能留一位在这儿……有什么情况,有医生护士……家属都先出去。这是病房,病人养病的地儿……”
楚沛和楚泽陪着笑脸,先出去了。艾黎让母亲和姑父也先出去待会儿,自己留下来给姑姑把东西放好。楚天阔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外站好,往里看。牟艺琳跟护士求了个情,说我们病人刚住进来,通融下,容我们给她把东西放好。她看着护士,微笑着说:“是邓主任的病人。”
艾黎拉开下面的衣柜,拿了一套睡衣和洗漱用品出来,把行李箱放了进去。听母亲说完,她回头看了眼那护士。其实按说,这话不必挑明的……她这么一看,只觉得护士的面容有点眼熟。待她看自己一眼,带着尖锐和不善的目光投过来,她一下子认出来这是谁。
池清许的妻子贾筱茜。
贾筱茜听了牟艺琳的话,倒是没再说什么,此时看了韩艾黎,倒不阴不阳来了一句“那你们注意点儿,病房有病房的规矩,我们也很为难。本身现在管控就特别严,不让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病房的”。
艾黎没出声,只是对她笑了笑,见她看了看旁边病床,皱眉说了句“去哪了”,转身往外走。
经过艾黎身边,她停了停,板着脸走了出去。
艾黎舒了口气,见母亲和姑姑都看着自己,小声说:“池清许。”
牟艺琳和韩棠一起露出惊讶的神色,牟艺琳说“好漂亮”,韩棠顿了顿,趁牟艺琳倒水去了,小声问艾黎:“看这态度,我是不是得转个院?”
“瞧您说的!人是专业人士!”艾黎说。
她瞥见临床的标牌,看到了病人的名字。
苏青容。
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什么,突然呆了下。
第56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9)
韩棠见艾黎神情奇怪,问:“怎么,想起什么来了?”
艾黎“哦”了一声,欲言又止。牟艺琳给韩棠倒了水,让她坐下休息,看看艾黎,说:“小池的媳妇儿看着工作挺认真的。本来病房规矩就严,现在也是特殊时期,很麻烦的。等住下了,咱们这进进出出就再注意点儿。有什么事儿找她们,和气点儿、姿态低一点儿,别硬呛。你那脾气,在这儿收着点儿。姑姑在这住院呢,嗯?”
艾黎点头,“是是是,有人质在人手上,我会夹尾巴做人。”
她心说老母亲做了大半辈子护士工作,作为家属她还能不了解、不体谅哪?问题是贾筱茜那态度,明显不单是因为工作。不过她没吱声,因为看到“苏青容”三个字,心里突然乱了那么一下,半天竟还没平静下来。
她看看正在换拖鞋的姑姑,待要问她话,余光瞥见病房门口,姑父的身影一晃,想起来,说:“对了,等下要去登记陪护人员信息。姑父的意思是他和哥哥都不会照顾人,在这儿陪护也是添乱,要找个专门陪护……”
韩棠坐在病床边,看着艾黎。
牟艺琳摸摸她的肩膀,说:“考虑得也是,他们父子俩,是会端茶呢还是会倒水?”
韩棠微微皱了下眉,说:“不用人陪护。我自己可以的。”
“那不行,身边得有人。”牟艺琳说着,咽下了后半段话。
她没说,韩棠心里也明白。
一个人住院,一天两天可以,如果持续下去,需要人照顾,这是迟早的事。
“我先去登记我的信息。这几天我在这好了。”艾黎说。
“不用你。这边陪护的信息很多,打打电话就有。”韩棠马上说。
“哪能什么人都给你做陪护?慢慢找合适的。这个不急。”艾黎看看韩棠,“姑父跟你说起来,你就说这段时间有我。陪护要找靠谱的人,得慢慢来。姑姑,你找找你信任的人。你们家没用五十个,也用过二十个保姆了吧?跟中介公司那么熟悉,问问有没有合适的人,让我哥抽空面试。”
“就让艾黎在这。陪护的事慢慢找。”牟艺琳说着,示意自己有电话,接起来,走出了病房。
“晚上休息不好的。”韩棠轻声说。
“不怕。我一年 365 天,起码有 360 天是熬夜加失眠。”艾黎不在意地说,“等下我就去登记。”
韩棠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不过轻声说:“就这两天,找到陪护就不用你。”
“找到合适的再说。”艾黎一笑,眉眼弯弯的。
韩棠看着艾黎,默默叹口气。
这时,听见一个清脆轻快的女声说“苏教授您去哪儿了呀,找您半天了,该给药了”。艾黎身子往后仰了仰,见贾筱茜端着药品站在病房门口,脸朝外微笑着说。戴着口罩、只看她的侧脸,也看得出来她这态度跟刚才是判若云泥。艾黎倒不把她的态度放心上。她拉了拉姑姑的手示意。韩棠也看向病房门,不一会儿,一个高高瘦瘦的、穿着舒适的妇人走了进来,轻声笑着跟贾筱茜道歉,说自己去医生办公室了。
“真对不起,耽误您时间了。”她说。
“哪儿呀。”贾筱茜笑着走进来。
韩棠怔了下,才明白过来艾黎的意思——那身材纤细高挑、气质高雅的妇人,是她的老师,苏青容。她正要开口,苏青容也发现病房里来了新病友了。她往自己床边走着,礼貌地轻轻点了点头。当她看到艾黎,站了下来,转眼看看韩棠,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韩棠姑侄俩也是如此。幸而彼此都戴着口罩,八成以上细微的表情都可以被掩盖住,但眼睛是瞒不了人的。
在病房相遇,毕竟不是什么喜事。
苏青容点了点头,坐在床上,让贾筱茜给她挂了点滴。贾筱茜把口服药放在了床头柜上,叮嘱她一番,临走又看了艾黎,说:“病人身边一次只准留一位家属。你们新来不知道,后面注意点儿。”
“好。”艾黎很痛快地答应了。
贾筱茜昂首阔步离开了病房。
屋子里瞬间静了下来,苏青容靠在床头,轻声说:“规矩是那样的,不过最近疫情不是那么厉害,偶尔也可以通融一下的,但紧张的时候,家属也可能进不来,就需要自己招呼自己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韩棠走到病床这一边,看着她,轻声说:“不知道您生病了……”
课程推迟,还以为只是寻常的变动,哪里知道是老师要治疗。
“谢谢你。我没关系的。”苏青容说。
韩棠点头,看看她挂的药水袋。
“别紧张。”苏青容轻声说。
韩棠又点头,轻声说:“您休息会儿。”
艾黎过来扶了姑姑,也让她上床休息会儿,“我出去下。”
她经过苏青容床尾,略站了下,轻声说“您需要帮忙尽管说”,苏青容看了她,微笑点头。她匆忙走了出去,听见苏青容和姑姑说“我没记错吧,这是您侄女儿,不是女儿吗”……她在病房门外站了站,才往护士站来。贾筱茜和另外一个护士不知在里面交接什么工作,好一会儿没理她,还恶狠狠地瞪了那位同事一眼。那位年纪跟她相仿的护士过来,知道艾黎要登记陪护,很快帮她处理好了。
艾黎看着贾筱茜在护士站另一边忙碌,不管做什么都“嘭嘭咔咔”直响,像是跟谁示威似的,不禁抬手挠了挠眉毛——要是能给姑姑转院,好像也确实该转……她客气地跟面前这位护士道谢,问了她一些日常要注意的问题,才离开。
她走回病房,往里看了看,见母亲在,又看了眼走廊尽头,楚天阔父子和楚沛都在那里——楚泽坐在长椅上盯着手机,楚天阔和楚沛不知在说什么,比比划划的,情绪看起来有点激动……她走了过去。
楚沛见她走近,矜持地点了点头。
艾黎也点点头。
这位哥哥,眼见着从小时候的聪明小男孩,长到现在这样,人至中年,越来越有派头了。
楚沛看了楚天阔一眼,似是想让他停一停。楚天阔却不觉得正要说到话题要避着艾黎。艾黎听下来,知道楚天阔在安排下面要怎么答谢医生。从他提出的“作战方案”,艾黎不好批评什么也不便直接否定,毕竟是在这么个时候。她只是在心里感叹了句“做这些事,楚家叔侄是内行”。这一样,她远远不及……她看看楚泽。
楚泽仍在看手机,仿佛他父亲和堂哥说的,他完全不感兴趣。
艾黎踢了他一脚。
这一下有点狠,楚泽的手机“啪”的一下脱手落地。不单他,楚天阔和楚沛也吓了一跳。
“姑父说什么,你听见了吗?”艾黎问。
第57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10)
楚泽眉一抖,看了他父亲一眼,说:“少搞些有的没的。”他把手机捡了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
“你懂个屁。”楚天阔说。他看着儿子,脸上又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来。“我这安排着,你就听着,别废话……就得这么办!”
“真的,别搞这些有的没的。”楚泽又说了一遍,很不以为然。
艾黎看着楚泽,说:“那你搞点有的——这几天晚上的陪护有我,以后,你不值夜班的时候,你来。”
楚泽张了张嘴,“我……”
“照顾病人得细心周到。楚泽懂什么?他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还是专门找陪护。”楚天阔说。
艾黎顿了顿,轻声说:“姑父,陪护是陪护。我哥是我姑的儿子,多少也该尽尽心的。我已经先登记了。”
“好。那这几天先辛苦你了。艾黎啊,真没想到,要麻烦你。陪护我们抓紧时间找个合适的。”楚天阔没再反对,客客气气地跟艾黎说。
“应该的。”艾黎轻声说。她看着楚泽,眉头又皱了下。
“艾黎啊,还有件事要问问你的意见。”楚天阔温和地说。
艾黎转脸看他,点头。
“现在你姑姑的详细检查还没有做,但是我想,万一,就是如果万一……万一是不好的病,是不是缓着点儿和她说?要不瞒她一瞒?是不是这样更好一点儿?开始冲击太大,怕精神上受不了,是吧?”楚天阔问。
这话虽然是问艾黎的,但几个人都听着。艾黎见楚泽点了下头,楚沛却皱了下眉,就明白他们三个应该讨论过这个问题了,而且意见并不一致。她看着楚天阔。楚天阔问得很认真,样子也很诚恳,像确实是有些举棋不定的样子。
楚天阔见艾黎没立即回答,停了停,才说:“其实也是我有点儿受冲击。昨天你姑姑和我说了之后,到现在我的脑子都是嗡嗡的。她还不知道怎么难受呢!”
“可是,姑父,我觉得,我姑姑对自己的病情是有数的。她又不糊涂,而且现在资讯这么发达,想知道什么很快就能了解的。您是了解我姑姑的性格的。她不是担不起事儿的人,对吧?”艾黎问。
楚沛点了下头。楚泽没出声,像是发了呆。
楚天阔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知道她坚强。可这一回毕竟不是小事。”
“病人本身有知情权的,而且检查结果、治疗方案、用药情况,都一清二楚。”艾黎说。
楚天阔叹了口气,说:“要说呢,这还不赶以前呢,要是没文化,还能蒙一下。我再想想啊,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