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它开在多么繁华的中心地段,有着如何华丽可爱的装修,容纳着怎样一群时髦漂亮的女人,高畑舞都讨厌它。
但她离不开它。
高畑舞出生于日本东北地区的一个小岛,比起青森,那的气候更接近津轻海峡对面的北海道。海浪无时无刻不侵袭着岛屿,无论逃到岛上的哪里,都能嗅到空气中的咸腥味。偏僻又贫穷,每天只有一趟往来于海岸和这个叶片状的小岛的航船。
就是这样地小人少的地方,在第二个女儿出生前,高畑一家的生活也算富足平和。身为渔民的祖父年轻时死在海上,祖母、妈妈和爸爸,就是高畑舞出生后的所有家人。
高畑舞六岁的时候,她的妹妹降生了。
1986年,也就是妹妹乐出生两年后,岛上的居民渐渐离开,去到东京等大都市闯荡,赚到了做一辈子渔民也摸不到的大钱,不再回来。小岛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慢慢只剩下走不动路的老人。
舞的妈妈劝说丈夫也举家搬走,谋求新的生路,但爸爸顾念着多病无人照料的母亲不肯离开。因此,舞对妈妈的大多数记忆,都来自于她和爸爸争吵摔打碗筷的场景。
不久之后,一个阴雨的天气,舞的妈妈独自离开了。
爸爸因此总是闷闷不乐,面对舞的奶奶也满是不耐烦和怨气。独自带大儿子的奶奶,这下又只能忍着风湿疼痛,再独自带大两个孙女。
1991年,日本泡沫经济崩盘后不久,逐渐有以前外出务工的人回来,他们背负着大笔的债务,躲回生养自己的家乡。
最晚被经济繁荣惠及,最早被经济下行冲击,早熟的舞没等到妈妈回到自己身边,但等到了父亲因鱼价走低而日益频繁的暴怒。
奶奶帮两个孙女阻挡了儿子的大部分火气,每当儿子破口大骂诅咒自己的前妻时,舞和妹妹乐,都会被奶奶塞进橱柜里躲藏到睡着。
岛上只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一所高中,叁者紧密地挨在一起,学生统共只有不到百人。舞中学叁年级时,第一次得知了离开许久的妈妈的消息。
消息的源头是妹妹乐的同学,对方是从东京逃回小岛的一员,得意洋洋地说着自己曾经见到过姊妹二人的母亲。
“在哪里?”生性开朗的乐睁大了眼睛,小心地询问自己的同学,换来的却是下流暧昧的笑声。
乐不明所以,放学时将这个消息分享给了媎媎,问媎媎她们可不可以一起去东京找妈妈。妈妈走时,乐的年龄还很小,她对于那些带给舞恐惧的母父的争吵毫无印象,对妈妈的长相也模模糊糊,因此,她对妈妈有着别于舞的强烈的憧憬。
舞握紧妹妹的手说好,她从小攒着自己的零用钱,虽然不多,但至少够二人买两张通往海岸的船票。
第二天,舞向妹妹的同学确认他究竟是在哪看到的妈妈。
明明才五年级,长得还没有舞的鼻子高,那男孩笑嘻嘻地带舞到教学楼后的空地,告诉她:“想知道你妈妈在哪的话,就让我摸你的胸。”
舞的脑袋嗡的一声,脸羞得通红,冲动之下,她把那男孩按在地上一通揍,方才还嚣张的男孩哭着求她放过自己。
之后……之后,舞和乐就成了同学口中妓女的女儿。
这是不对的。面对因为被排挤捉弄而哭泣的妹妹,舞只能这么苍白地重复。
这是不对的,但没有一个曾经的朋友会拒绝相信流言;这是不对的,但是没有一个老师会帮她们训斥造谣的人;这是不对的,但是岛上的大人们都让小孩不要和她们姊妹万在一起。
为什么?舞无数次挥起拳头,打退那些嬉皮笑脸调戏她和妹妹的家伙,但是消息反而传得越来越广。
她的问题,同样咒骂妈妈的爸爸回答不了,快要哭瞎双眼的祖母也回答不了,就连高中的老师都回答不出,只要大学考到外面去,离开这个闭塞的小岛,一切都会变好。
于是,舞不再执着于用武力封上别人的嘴巴。她加倍地努力,靠着学校的奖学金完成了高中学业。她考上东京的私立大学后,这所高中因为生源不足而宣布撤办,舞成了这间学校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考上东京的大学的学生。
爸爸并不支持舞和乐的学习。在这样的海岛上,义务教育已经足够岛民谋求生活。私立大学的学费对她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像是天文数字,哪怕舞强调了很多遍,大学可以提供助学贷款,她的行程还是受到了阻拦。
开学前的一个早上,蒙蒙的细雨落在海面上,像一层细密的海雾。舞偷偷带着伶仃的行李,独自来到渡口。
啪嗒啪嗒,船只离港前,舞看到了唯一来送别自己的亲人。
乐穿着舞穿旧了的衣服,肩膀和深棕的发都被雨水打湿,她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她在甲板上和媎媎挥手告别,用尽自己的力气对媎媎喊出:“一定要在东京等我!”
船舱里,翻找手帕擦拭眼泪的舞,却从口袋里翻出了一沓旧旧的、不属于自己的纸币。
泪水再次潸然落下。
来到东京后,舞才发现,这里远比教科书和超市张贴的海报还要炫目迷人。光怪陆离的城市包容着所有人,男人、女人、奇装异服、特殊癖好,无论什么样的人似乎都能够融入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成为它的一部分。
而且,这里没有人会嘲笑她是妓女的女儿。
舞还未正式开始自己的大学生活,就背上了以百万计的助学贷款。但她对此极为乐观,在她看到的世界里,从没有贫穷的角落,每个人都光鲜亮丽,富裕忙碌。只要自己努力学习,就一定能够和其她东京女孩儿一样,享受完美的独立生活。
她如饥似渴地旁听不属于自己专业的课程,报名各种各样名字都没听过的社团,应聘便利店兼职穿上那从未见过的制服,学习身边人的语法、穿搭乃至饮食习惯。
很快地,生活给了舞的第一击重拳。那是她参加的网球社团第一次活动,住在不到五万月租旧公寓的舞,窘迫地发现自己是唯一没有网球裙、网球运动鞋和个人网球拍的成员。
尽管学媎安慰她没关系,下次记得穿来就可以,但舞脸颊通红,说不出自己买不起运动品专卖店那些昂贵的商品。
一年的学费是近百万,教材费、住宿费、水电气费、通勤费、食费,平均下来,光是这些,舞每个月都要花上十几二十万。没有家庭的支援,只有舞做的兼职只能说在按东京地区最低薪资标准发放工资。
大学生活开始后不久,舞为了离开海岛攒下的钱就已经亏空,捉襟见肘的舞不得不放弃那些有趣的课程,另找了一份居酒屋的小时计兼职。
两份工作也仅仅勉强覆盖舞的日常开销,需要装备和活动经费的运动社团对她而言,成了一种看得到触摸不到的奢侈体验。
舞逐渐意识到,都市向所有人开放,但它的美丽和光鲜,只有有钱人能享受。
她退出了所有社团,也刻意不再关注漂亮的时尚杂志模特。生活逐渐稳定,但与海岛相比,东京对舞而言,也不过就是另一个放大了的海岛。
夜晚,当舞躺在自己租住的十平米公寓里,感到房间似乎变成了一条船,乘着她,飘荡在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中。她默默地哭泣,因为自己再也回不到奶奶和妹妹的身边,因为自己去不了灯火通明的都市之岸。
就是在那时,舞第一次接触了援助交际。
介绍人是她曾经同社团的前辈。她们在食堂偶遇,舞看到打扮更加时尚、提着她说不出牌子包包的学媎,不敢上前打招呼,而对方,则一如既往地亲切坐到她座位的对面。
舞已经记不清楚她们怎么聊到了这行上,总之,在学媎的嘴里,这是一份只需要躺着被爱就能获得大把钞票的肥差。
“那不就是妓女吗?”舞脱口而出。这句话惹怒了学媎,对方瞬间变了脸色,踩着好看的细高跟转身离去。
那不就是妓女吗?直到自己因为生病丢了便利店的兼职,掏不出房租、连饭都快吃不起,而去拜托被自己得罪过的学姐时,舞都没改变这个观点。
大学生是风俗业中最受欢迎的角色,无论你是真的在MARCH大学就读,还是高中就辍学,统统都可以因此卖个好价钱。
只要不被抓到插入,哪怕是用嘴和手给男人服务,也不算法律定义上的卖春。留下了二十岁的风营业准入门槛,但只要你不在店里做,哪怕还未成年,就可以说是双方自愿的恋爱行为,嫖资也不过是“礼物”。
高畑舞拿到第一笔收入后,交给了房屋中介。
度过这段艰难时间就不再去做,舞下定决心,可生活的漏洞好像抓地鼠,这边的填上了,那边又露出一个几万日元的洞。在便利店一个月的工资,在床上一个周末就能拿到。
无论是没有破损的全新教材、食堂最高规格的套餐,还是网球裙、牛仔外套、粉色背包,只要放下自己的廉耻心,一切都会朝着你跑过来。
被陌生的赤裸男人拥抱在怀里,舞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她不再是妓女的女儿了。
她就是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