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不可控制地淹没了她。她擤着鼻子,嘤嘤地抽泣。
孙福运说得对,做了错事就一定会被惩罚。顾长愿就是对她的惩罚。
“怎么还哭了呢?”
顾长愿无措,他不会哄孩子,岐羽这一哭,他都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换做以前,大可以捏着她的脸逗她笑,可现在,他看到岐羽,难免会想起帐篷里的哭嚎、死在手术台上的孕妇和婴孩、不计生死千里驰援的护士、整夜值守累到晕倒的士兵……对岐羽宠溺就是对无辜的感染者、英勇的救助者残忍。
顾长愿长叹一口气,捡起炉火边的断枝,沾了木灰,在炉边一笔一划画着。
岐羽错愕地看着他。
“这个字读羽,羽毛的意思,就是翅膀。”他张开胳膊,做了个扑腾的动作,“在我的城市,父母给孩子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自由自在,飞到他想去的地方。”
顾长愿忽然想起岐羽喜欢直升机,她也向往飞翔。
“是一个寓意很好的字。”顾长愿一笔一笔描着,“听说你喉咙没问题,是心理……是心里藏了太多才不肯说话。”
顾长愿斟酌着每一个字,不想用‘心理疾病’去定义她。
“但我听过你唱歌,很好听,所以你还是能发出各种声音。”顾长愿指着地上的羽字,“试着发这个音,舌头卷起来——羽。”
岐羽楞楞看着他,手紧握成拳,仿佛用全身的力量去抗拒。
“别怕,试着说说看——羽。”
“……”
“羽。”顾长愿又说。
“……举。”岐羽嗡了一声。
“很好,但发音不太对……羽。”
“娶。”
“羽。”
“许。”
“羽。”
“……羽……”
“对!这次对了,羽。”顾长愿猛地一拍掌,吓了岐羽一跳。
他摸了摸岐羽的头:“你学会了。”
岐羽慌乱极了,想抓住他的手,让它停留在头上永远温热。
“有一个词叫吉光片羽,意思是残留下来的珍贵宝物。”顾长愿说,“也许没有了岐舟和婳娘,你很害怕,但你活下来了。能活着是一件很宝贵的事,尤其是在这场疫情中,有人死了,活着的就更加珍贵。”
顾长愿又扒了点儿木灰,继续描地上的羽字。
“虽然疫情过去了,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平静,人们会慢慢恢复从前的生活,就像没有经历过灾难一样。但你要记得,那些逝去的生命都和你有关。那些死去的人的孩子、父母、亲人,他们是你的责任;老宗的半身不遂、胖崽子的娘的疯癫、尕子的阴郁、凤柔和翠翠的痉挛,你都有责任。往后的每一天,你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赎罪。你是医生也是赎罪者。”
岐羽转过身,呜呜哭起来。
顾长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高排长和孙福运商量过了,等岛上平静了,试着在岛上开班上课,教一些简单的知识。种地、养牛、织布、算术,还有认字。”他指着地上的羽字,“如果可以,请一个心理医生教你说话。”
“等有一天你能开口了,就让高排长,哦,也许换人了,没事,高排长回去了也有新的排长会来,到时候让他捎个信。”
“我想听听你为什么这样做,不着急,你可以慢慢学。在你想说之前,我会想念你。”
也许很遥远,但没关系,就像他的名字“长愿”,如果愿望能实现,他可以等得久一点。
顾长愿没有去擦岐羽的眼泪,像一个长辈一般拍了拍她肩膀,默默走出屋。
孙福运就站在屋外。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孙福运摊手。
“又不是什么悄悄话。”听到也没事。
“那丫头真的能开口说话吗?”
“也许能吧。”顾长愿抬起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他重重拍了一把孙福运的肩:“我觉得能。”
孙福运跟着仰起头,他的脸被太阳一晒,霎时红彤彤的,像沾了好运。
镇上平静得难以置信,皮卡车依旧停在镇子中央,喇叭不再播报,百无聊赖地挂着。空荡荡的集装箱像是被冷落的老人,孤单地躺在空地一角,顾长愿还记得这三个集装箱被运来的时候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现在烈日炙烤着皲裂的土壤,看不到一丁点儿雨水的影子。
老嶓走到顾长愿面前:“你们要走了?”
“是啊。”
“还来吗?”
顾长愿错愕了一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嶓不耐烦地挥手:“算了,快点儿滚。别来了,一来就没好事。”
顾长愿笑了一下:“我会想念宓沱岛的。”
走到镇子口,正好碰上凤柔提着一篮子荠菜回来。凤柔看到顾长愿,乐滋滋地朝他招手。
“顾医生!”依旧是震天的大嗓门,“手好些了吗?”
顾长愿笑,摊开手:“好多了,你呢?”
“也好多啦!”凤柔把篮子往肩上一兜,伸出沾了泥的手掌。
凤柔的手居然比顾长愿还大,掌纹深且密,长着厚厚的茧。两手一比,女人太糙,男人又太娇嫩,两人顿时都不好意思,同时笑出声来。
“我要走了。”顾长愿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