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真要去?”
种苏侧首看一眼身旁的李妄,不明白他为何也会跟来。这里面的环境着实不太好,即便他不来,她与许子归的谈话内容他也能分毫不差的知道,何苦非要亲自来听。
李妄披了件黑色薄披风,绳结松松系了个结,干净的朝靴踩在坚硬的地面上,不疾不徐,缓步走下石阶。
牢中所有官吏都被打发在外头守候,唯有几名影阁成员与谭德德谭笑笑二人跟随。
“朕为何不能去?”李妄声音轻淡,仿佛漫不经心般,“莫非有什么话是朕不能听的?”
种苏奇怪的看李妄一眼,总觉这话有点怪怪的。
“种卿与许大人关系似乎甚好。”李妄脚下不停,种苏落后一步,走在他身侧。
这声熟悉的种卿令李妄仿佛回到了朝堂上面对他人时的帝君模样,冷峻疏离,不怒自威。
种苏只要听到这声,便知多半没什么好事,李妄多半不太高兴。
这句问话似乎从前也听过。
种苏颇有点莫名,不是他说想见便见的么?说起来,他似乎一直不太喜欢许子归,大抵不愿她与他有过多牵扯吧。
“陛下,到了。”
说话间,已来到此行目的地。
“进去吧。”李妄在狱房外间停下脚步,朝种苏说。
种苏便点点头,迈步朝里走去。
许子归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房内,或许因他状元身份,也或许因他供认不讳,或更因他已必死无疑,他并未遭受刑罚殴打等,身上仍算整齐,只是头发凌乱,衣衫脏污,再无半分状元郎的意气风发。
“你来了。”许子归坐在脏乱的草席上,抬起头来。
种苏站在牢门外,静静看着许子归。
“叫你来没有别的事,就想见你一面。”许子归微微笑道,“毕竟这世上,你算我唯一的朋友了。”
他笑起来仍跟从前一样,带着点腼腆,只是这笑容却未达到眼底,仿佛只是刻意训练出来的伪装。他的眼睛里阴郁,苍凉,还带着丝戾气。
这大抵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朋友。”种苏终于开口道。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许子归说,“只是这世上许多事,非我所愿——从我八岁那年被他们收养,我的人生便已不再是我的。”
种苏不知许子归为何会对她说起这些,便静默的听着。
许子归原本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小村庄,与双亲,姐姐,一家四口过着普通的生活,忽然八岁这年,有人将他带走,从此便被改了名,被养在一处府邸。
“他们给我锦衣玉食,教我读书认字,却也不予我半分自由,但凡犯点错,或稍有质疑反抗,便会换来严厉的惩罚。表面上他们奉我为主,唤我少爷,实则视我如猪|狗,只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柄武器。”
“我不明白他们要我做什么,待知道后却也只能听命行事,否则唯有死路一条。”许子归轻轻的笑,“他们的胆子可真大啊,也很可笑,还想再造一个傀|儡皇帝,殊不知这世上有几人真心甘愿做傀|儡,任人摆布。”
种苏听到这里,许子归昨日忽然利落倒戈的行为便有了解释,亦想起他曾说过他另有打算。
“你打算做什么?”
“倘若他们计划失败,便如昨日,倘若他们成功,傀儡上位后,你说我想做什么?”许子归笑着道,“来日方长,凡事皆有可能,不到最后谁又能够说的准呢。”
许子归对他的想法毫无隐瞒,大抵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种苏微微惊诧,却未感到多意外,许子归有此念不足为奇,况且他的才能有目共睹,他一旦上位,即便无法真正与王家抗衡,但给王家找点麻烦却是能够办到的。
且如他所说,来日方长,朝堂斗争之事风云变幻,你方唱罢我登台,来回往复,无人能定论。
“只可惜,还是败了。”许子归摇摇头,道,“我死期已至,只想再你一面,你是如今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了。”
种苏静默,一时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撇开现今的立场,回想起来,她对许子归并不算特别好,起码不似他口中说的那般好,不过是平日里看他年纪小,独自上京,身世似乎可怜,而多了几分照拂而已。
“我有个姐姐,小时候不高兴了,她也会摘了花儿哄我开心。”许子归低声说,“她死后,就再没人送过我花儿了。”
种苏蓦然想起那日许子归看到她使戏法变出来的那朵花儿时的眼神。
“但你却还是利用我,昨日还刺伤我。”种苏神色复杂,如是说道。
“利用你是不得已,我说过,日后我会保你周全。”许子归抬起头,说,“昨日也并非要杀你——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为他挡刀。”
种苏没有说话。
“他都愿意同你一同坠崖,也难怪。”许子归兀自点点头,打量种苏,忽而道,“他知道了你的女子身份?”
一墙之隔的外间,谭德德与谭笑笑两人悚然一惊,影阁的人却如同木雕,仿若不闻。
再看李妄,神情自若,眸色平静,毫无波动。
里头种苏未答,许子归却已得到答案。
“如此。呵呵,呵呵。”
许子归笑了起来,那笑声说不出的意味。
“还好,没有真杀了他。”许子归笑声里低声自语。
“可若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他!”许子归又接着自相矛盾道。
“为何?”种苏忍不住问道。
既然许子归憎恨的是王家,昨日倒戈之后,王家一败涂地,也算算计得逞,为何最后却还要冒险拼死再刺李妄一刀?他昨日也算侥幸,刺伤种苏便丢了匕首,未再有动作,否则早已当场被侍卫刺穿。
“自然是他该死!不光是他,还有王家这些高官士族,皇亲贵族,王公大臣,所有人都该死!”许子归忽然一改温和面目,陡然激愤起来,怒目圆睁,“便是这些人,终日争权夺势,你争我斗,却殃及池鱼,祸及百姓。”
此话颇为偏激,许子归双眼通红,空荡的牢房中他的声音阵阵回荡。
“只因他们争权夺利,只因他们的皇子死了,只因我刚好八岁,刚好手上有那痣印,便从此家破人亡,从此一生不得自由,任由他们为所欲为!”许子归满面怨恨,猛的扑到栏杆前,恶狠狠盯着种苏,怒声道,“难道我不该杀他?!他们都得死!若不是他们,我怎会落到今日!”
种苏被许子归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吓,往后退了半步,许子归恨恨盯着种苏,状若癫狂,正要再说,李妄的声音却蓦然响起。
“朕曾给过你机会。”
李妄走了进来,先将种苏拉至身后,继而站至牢门前,隔着几步距离,面朝许子归,负手而立,淡淡望他。
许子归抓着栏杆,手背上青筋爆起,死死盯着李妄。
“你十二岁那年,有人找到你,愿意帮你离开,”李妄接着道,“你拒绝了。”
许子归双眼猛然睁大,显然有些记忆印象深刻,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妄,“是你!”
那一年,许子归终于知道王家养着他的目的,他感到震惊与愤怒,却无计可施,也就在那一年,某日,忽然有个男人暗中出现于他面前,告诉他可以帮他脱离王家,远走高飞。
男人给了他几日时间考虑,然而许子归最终仍旧选择留下来。
“是你!居然是你派来的人!”许子归尤不敢信。
李妄眼神平静,淡声说:“你曾有过选择。”
“是啊,我曾有过选择。”许子归疯狂的神色收敛,转而化成嘲讽与悲凉,“可我能去哪里呢?我的父亲,母亲,阿姐都死了,连那个小村庄也全都没了,我能去哪里。”
许子归颓然坐下,如同被抽去筋骨,喃喃道:“那日我与阿姐只是去买桂花糕……阿姐被他们杀了,接着是爹娘,再接着是整个村子……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一日,一个不留……”
“仅仅因为你们这些人在争权夺利……我要留下来,要杀光你们这些人……要毁了你们心心念念的江山……”
许子归瘫坐在地上,目光散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
从天牢出来,外头阳光明媚,俨然另一个世界。
种苏与李妄缓步而行,和风习习,两人一时都未说话。
“在想什么?”李妄问道。
种苏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想为他求情?”李妄侧首,一瞥种苏。
种苏看着前方,想了想,摇摇头。
许子归的经历的确令人唏嘘,但事已至此,他所犯罪行的任意一条都是死罪,罪无可恕。
“只是觉得有点可怜。”种苏想起许子归从前的模样以及他的遭遇,心绪略略复杂,“如他所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普通百姓总如蝼蚁,很多事上往往无能为力,说不准何时便遭了难。我父亲当初也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捐官。”
“我从未视百姓如蝼蚁。”李妄淡声道。
种苏蓦地醒神,刚还未从许子归所述中完全抽离出来,而与李妄一起时,李妄随意的态度总令种苏不由自主放松,一时失言,差点忘了李妄的身份。
“我不是这个意思。”种苏忙道。
李妄却并不大在意,他放慢了脚步,与种苏并肩而行。
“大康历经几朝祸乱,边境之患,派系斗争不断,即便朝廷有心,也无法短期内拨乱反正,很多事无法避免。”
“我明白。”种苏点点头。
纵观历史,从没有完全的太平,只要有利益存在,有竞争存在,便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更何况大康曾经风雨飘摇,直至李妄手中,才有了如今模样。
只无论天子还是百姓,人力时而有穷,很多事非一力可以阻挡,可以避免。
许子归虽然可怜,摒除立场不同,最终仍是他自己的选择。
思及此,种苏不由想起方才牢中的谈话。
“陛下当初为何会派人去找许子归?”种苏低声问道。
影阁的人出天牢后便悄无声息隐匿,谭德德与谭笑笑并几名宫人侍卫远远的跟着,李妄与种苏漫步在旷阔而安静的宫殿大道上,仿若朋友般的交谈。种苏问的自如,李妄亦答的坦诚自如,无所隐瞒。
“他那时是无辜的。”李妄想了想,说,“最开始我无暇顾及他,后来有了些精力,想他或许需要一个机会。”
种苏看一眼李妄,许子归那时不过王家寻来的一枚棋子,在整个棋盘中并不足以令人单独注目,李妄之所以那时会特意派人前去给他一个机会,是否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觉。
人的出生无法选择,但假如曾经,也有人给李妄一个机会,他又会如何选择?
种苏心中忽然涌起些丝丝缕缕的情绪。
李妄与种苏眼神一碰,种苏并未问出口,李妄却心领神会,知她心中所想。
“我那时并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在哪里都一样。”李妄说,“何况王家心术不正,这江山落入他们手中,早晚覆灭。”
于是他尽管不被期待出生,被生母生父厌弃,只被当做工具看待,他仍旧选择留在宫中,接管这李家江山。
“如今的大康,被陛下治理的很好。”种苏轻声道。
“还不够好。”李妄说。
雨后新阳,天地明亮如斯,万木郁郁葱葱,世间一片欣欣向荣,李妄与种苏走在和风里,阳光洒满种苏肩头。
曾经李妄对这世间一切其实都无所谓,都兴趣寥寥,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更没有特别想亲近牵挂的人。
治理江山,勤于政事,也不过因身份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