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感觉到有人注视,睁开眼睛,入目便是怡太妃华丽的宫装,鬓边灿灿的华盛步摇。
“怡妃。”太上皇嘶哑地唤了一声,想要抬起手,却因为浑身无力,只能徒劳地动了动肩膀。
陈幼薇在太上皇身边坐下。
“陛下。”
一声轻唤,却是勾起了太上皇封存多年的回忆。
“幼薇。”
太上皇睁着浑浊的眼,看着站在他身前,风韵犹存,仍旧貌美的怡太妃。
当年陈幼薇隔着雨幕,朝他嫣然一笑,声如鸟雀银铃。
即便他最开始接近陈幼薇是为了陈家百万家资,可那个明媚朗丽的身影,却是不期然地,撞进他的心底。
正因如此,他才迫不及待地请求父皇赐婚。
只是后来的陈怡妃,在他的面前,永远是大度沉稳。鬓发衣袍,规规整整,分毫不乱。
越来越像深宫贵妇,被磨平了棱角,为曾经不知的代价,收敛锋芒。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太上皇想。
“幼薇,你可怨朕?”
太上皇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三儿子病逝得蹊跷。
只是甄贵妃当时诞育的二皇子是他唯一的儿子,又有着奉圣夫人的情面在,他不好处置甄家。
他给了幼薇补偿,也给了惠妃恩典。
嘉泰郡主诞生前,云惠贵妃代掌凤印,宫中一直以德阳宫为尊。
太上皇相信,三皇子泉下有知,也会理解他的做法。
陈幼薇起身,退后,拜下。
唇角弧度,一分不差。
“陛下,臣妾怎会怨您?”
太上皇满意地笑了:“幼薇,后宫这么多人,你总是最贴心的那个。惠贵妃过于直爽,甄贵妃过于强势,只有你,最得朕心。”
陈幼薇抬眼,笑意流泻,似乎对太上皇的夸赞很是高兴:“这是臣妾的福分,臣妾谢陛下赞誉。”
太上皇的住处,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
德泰帝忙于前朝纷杂政事,孟皇后掌管后宫大小事宜。
就连云太后和怡太妃,都在宫中教导着几位未出阁的公主郡主。
所有人都诸事缠身,似乎没有时间,分给大明宫一丝半毫。
如今怡太妃愿意来看望太上皇,这令曾经高高在上的皇者,感受到说不出的慰藉。
迫不及待地就想和怡太妃,一诉衷肠。
“幼薇啊,朕知道,你和惠贵妃平日里都忙,朕也不怪你们。以前还有甄贵妃常常来和朕说话,如今她去了皇陵,朕一人在这大明宫,总觉着心中孤寂,不是滋味。”
陈幼薇看着太上皇,道:“陛下说笑。您是真龙天子,世间万物都是您的子民,怎会孤单呢?”
太上皇好大喜功,往日最爱听他人的吹捧。
陈幼薇的话令他很是受用。
拉着陈幼薇的手,太上皇颇有些费力:“幼薇,朕思来想去,终是对不起你和老三。如今甄家没了,甄氏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朕决定,昭告天下当年真相,还老三一个清白。你看可好?”
陈幼薇垂眼,望着自己和太上皇交握的手。
太上皇的手已经枯如树皮,垂暮将死。
而自己,纤指修长,肤如凝脂。
陈幼薇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将汤盅移到太上皇视线可及之处,神色感动滥于言表,眼眶甚至还有些湿润:“陛下天恩,臣妾与琮儿感激不尽。陛下龙体要紧,这是臣妾亲手熬的燕窝汤,陛下用一些。”
“好,好。”太上皇在陈幼薇的服侍下费力地坐起身。
陈幼薇舀了一勺汤,喂着太上皇喝了下去。
几口下肚,太上皇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熨帖:“你熬汤烹茶的手艺一向拔尖,就连御膳房都比不过。”
“陛下莫要取笑臣妾。臣妾这粗陋的手法,哪能和御膳房相提并论?”
太上皇喝着喝着,又开始回忆往事:“说来,甄氏有一种荷花茶做得极为不错。听她说,这茶极费工夫。取第一场春雨后上好的新茶,用蚕纱裹着,放入黄昏时的荷花中。待第二日,茶叶中浸满了芙蕖的清甜,再用荷露烹制。真真叫一个入口生香,尝之难忘。”
陈幼薇的手拨了拨勺子,看着流动的燕窝,艳红的枸杞,遮掩住所有的情绪,不动声色:“陛下若是欢喜,臣妾便命人送来。如今正好盛夏,也是烹茶的最好时节。”
太上皇很喜欢怡太妃这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的感觉,当即便说:“幼薇啊,你果然是后宫第一可心之人。得你陪伴,乃朕一生之幸。”
陈幼薇:“此乃臣妾之幸。”
.
“幼薇,今晨陛下下旨,昭告天下。揭露当年甄氏暗害琮儿的真相,还琮儿一个清白。这么多年过去,琮儿泉下有知,终于能瞑目了。”
陈幼薇手中正握着一个橘红的橙子。
这是南边新呈的贡品。
长长的护甲刺破橙皮,迸出甘甜的汁水。
清甜在殿中蔓延。
陈幼薇将南橙放在一旁的檀木小几上,褪去了手上镶着宝石的华丽护甲,拿过一个小小的老虎木雕。
木雕光华油润,还带着些磨损,一看便知被人经常把玩抚弄。
陈幼薇握着木雕,摩挲着小老虎的腹肚。再次眨眼,一滴清泪自眼角落下:“琮儿,昭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