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哥与她一母同胞,从小一起长大,可煦衍太子,又何尝不是她的哥哥,难道三哥哥忘了,他之前触怒父皇,还是煦衍太子为他求情,他才能逃过一劫,他怎么能这样恩将仇报?他甚至还杀了煦衍太子的三个孩子,他还派人来追杀太子妃姐姐,他是想为了皇位,将煦衍太子一家赶尽杀绝啊!
临川公主昏昏沉沉,她心中只觉又痛又内疚,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杀了煦衍太子,杀了太子妃姐姐的丈夫,太子妃姐姐,刚刚还要替她接生……是她对不起煦衍太子,是她对不起太子妃姐姐。
临川公主刺激之下,竟然产下了一个死婴,而太子妃在产下一男婴后,也因为血崩,即将不治。
帐篷里,凄风冷雨,两个同时产子的女子,一个失子,一个失夫,呆若木鸡的临川公主抱着自己死去的儿子,她身边是同样痛苦不堪的陆康,忽然临川公主望向血崩不治的太子妃,然后她哆哆嗦嗦爬过去,将自己的孩子塞到她的身边,然后抱起太子妃身边的男婴,说道:“姐姐,这……这是我的孩子。”
奄奄一息的太子妃会意,她双目含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拉住临川公主的衣襟:“临川,你……你其实没必要这么做……”
“不,我应该这么做。”临川公主抱着太子妃的孩子,她泣道:“如果……如果我还是一个人,如果我还有良心的话,我就应该这么做。”
“这太危险了……”
向来沉默寡言的陆康双目通红,对太子妃道:“太子殿下对我夫妻二人向来诸多照顾,请娘娘放心,这个孩子,陆康就算拼尽性命,也会护他周全。”
太子妃流着眼泪,她轻声道:“多谢你们,煦衍泉下有知,也定然会感谢你们的……”
陆康和临川公主两人都流泪不已,他们跪拜了太子妃,夫妻二人,才匆匆离去。
之后,他们就听说他们走后,三皇子的人随后赶到,对太子妃护卫大开杀戒后,带着太子妃和婴儿的头颅回了京城。
临川公主心如刀割,自己的孩儿,自己无法安葬,反而让他身首异处,是她对不起这个孩子。
她想,等她下了黄泉,她定会向这个孩子赔罪。
而前来杀太子妃的人,有没有查到当夜临川公主也在那产子的事,有没有联想到什么,她不得而知,只知道从此无人再过问起此事,后来她才知道煦衍太子曾经废除过一条刑罚,即丈夫犯事,妻子女儿要被充作官妓,而那日奉命来追杀太子妃姐姐的三皇子亲信,姐姐嫁的人家犯事,因为此条刑罚废除,所以刚巧被免于充作官妓,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关联。
她怀抱着那婴儿,那婴儿是早产,十分体弱,但他却不爱哭,反而爱笑的很,临川公主望着这孩子,喃喃道:“你父风采,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肃肃如松风之徐引,你的名字,便叫朗吧,表字,从风。”
从此,梁朗,便成了陆朗。
是她临川公主和陆康的孩子。
第125章
朝堂之上, 众人皆瞠目结舌。
谁能想到,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居然能藏匿煦衍太子遗孤, 长达二十四年之久,更没有想到,临川公主能华服上朝,当着所有公卿大臣的面,一五一十, 说出当年藏孤的事情。
皇帝已然气得哆嗦, 他指着临川公主,颤抖道:“朕到底有何对不起你, 才让你做出这种背弃朕的事情?难道朕有过一丝一毫薄待于你吗?”
临川公主坦然道:“皇兄少年之时, 倾尽全力,照拂临川,登基之后, 更是封田封地,赏赐金银, 从未亏待过临川。”
皇帝暴怒拍桌:“那你为何还要背弃于朕?”
临川公主眼含泪花:“皇兄是厚待临川, 可煦衍太子, 也是临川的兄长,他又何曾亏待过临川?滴水之恩,当以涌泉报,煦衍太子, 对临川之恩德,又何止滴水?如若临川对他遗孤见死不救, 那临川, 还能叫做一个人吗?”
皇帝瞪着她, 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临川,你……你简直让朕,大失所望!”
临川公主忽微微一笑:“皇兄对临川大失所望,临川对皇兄,又何尝不是大失所望?煦衍太子对皇兄,也是恩德如海,可皇兄却对他恩将仇报,夺其位,杀其子,污其名,此等行径,畜生不如!”
皇帝气得咬牙切齿:“临川,你……你给朕闭嘴!”
“我今日不想闭嘴。”临川公主只觉如释重负:“这些话,我忍了二十四年了,今日,终于全部说出来了。”
还是梁珩机敏,他沉声道:“姑姑,你就算因为陆朗之事,对父皇心存怨愤,也不必编出这种荒诞之言!”
“编?荒诞之言?”临川公主惨笑一声:“你还想将我今日之言,都打成荒诞之言吗?
她环顾四周,看向那些或战战兢兢,或面有所思的朝臣,大笑道:“那我今日,就把其余荒诞之言,全部说出来,让公卿大臣们都听一听!”
她又看向皇帝,道:“我一要问皇兄,当年为何要恩将仇报,杀害煦衍太子?二要问皇兄,登基之后,为何连杀父皇十三子,诸位兄弟骨肉,一个都未曾放过?三要问皇兄……”她深吸一口气,道:“三要问皇兄,为何要矫昭夺位,弑杀生父,罔顾人伦!”
临川公主这三问,尤其是最后一问,更加是石破天惊,朝堂顿时,一片哗然。
梁珩最先反应过来,他忙吼道:“临川公主疯了,快将公主带下去!”
侍卫还在犹豫,皇帝也暴喝道:“拖她下去!严加审问,是谁在主使她!”
皇帝暴怒之下,侍卫也不顾临川公主是公主之尊了,纷纷涌上前,临川公主却从衣袖内袋拿出一道明黄诏书,喝道:“先帝遗诏在此,谁敢放肆!”
那明黄诏书被她高高举起,已有眼尖的看到诏书上赫然盖着玉玺和先帝私印,于是侍卫和群臣纷纷垂首跪下,再也不敢上前。
临川公主手执遗诏,对皇帝冷笑道:“皇兄,二十四年前,你买通刘卫,发动政变,囚禁先帝,又假传圣旨,引煦衍太子回京,并在仙阳镇将其诛杀,事成之后,又提着太子头颅,前去面见先帝,因先帝不允传位予你,你竟活活于勤政殿中,闷死先帝,你弑父弑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天地不容!”
皇帝已然气得头晕,只能重复道:“你胡说!你胡说!”
“我是否胡说,一见这遗诏便知。”临川公主拿着遗诏,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皇子煦新,怀有异心,意图篡位,太子煦衍,人品贵重,着其即刻继位,封西州将军连朔为定北候,护送太子速回京城,三皇子煦新,大逆不道,废为庶人,赐其一死。”
临川公主每念一句,朝臣们的头就低一分,大殿的青石砖上,已滴满了大臣们额上汗珠,朝臣们都抖如筛糠,皇帝嘴唇都在哆嗦,梁珩立刻反应过来,沉声道:“伪诏,这是伪诏!”
临川公主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般说,她平静道:“是不是伪诏,皇兄心中最是清楚。”
皇帝万万没有想到,他追查了二十多年的遗诏,竟然会在亲妹妹临川公主手上,他更加没有想到,临川公主会在朝堂之上,会在所有公卿大臣面前,拿出这份遗诏,给了他致命一击!
片刻后,他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怒道:“假的,这是假的!朕的皇位,乃是父皇亲传,什么篡位,什么弑父,全是无稽之谈!”
临川公主静静道:“皇兄,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这份遗诏,我已让人临摹百份,送出宫外,张贴在临安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如今,想必遗诏内容,已传遍整个临安城,数日后,将会传遍整个天下,就让这天下的百姓,用他们那颗心,去分辨内容的真伪吧。”
她此言一出,皇帝和梁珩更加目瞪口呆,皇帝愤怒至极:“临川,你……你……你好得很!”
临川公主却不再辩驳,只是忽问道:“皇兄,事到如今,临川只想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还有何话可说?”
“皇兄,临川想问你,我夫陆康,明明武将出身,身强力壮,却在感染风寒后,喝了皇宫御医的一帖草药,就撒手人寰?身亡之时,才刚刚二十九岁,皇兄,此事,与你,是否有关联?”
皇帝本气得发抖,听到此问,竟然愣了一下,瞪着临川公主的眼睛,也出现片刻闪躲,临川公主见状,已然知道答案,她微微一笑:“如此,璟琇对三哥哥,也再无愧疚了。”
她说罢,竟然右手拿着金簪,狠命往喉咙处一扎,金簪锋利,顿时扎穿她咽喉,血流如注,临川公主竟就这般殒命于大殿之上。
她死之时,手上还握着那封明黄遗诏,她喉咙鲜血,慢慢流到先帝私印处,浸红了先帝名姓。
先帝可能自己都没想到,让他这封遗诏大白于天下的,竟然是他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临川公主梁璟琇。
临川公主血溅于大殿之上,在场众人,都瞠目结舌,殿上目睹这一切的文武百官和侍卫内监都以额触地,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皇帝目眩良久,他颓然跌坐于龙椅之上,此时梁珩上前,跪下对皇帝道:“父皇,姑姑因为陆朗之事怀恨在心,捏造谣言,请父皇处置。”
“怀恨在心,捏造谣言……”皇帝喃喃道,他忽点头:“对,临川所言,都是谣言。”
他一字一句道:“临川公主,形迹疯迷,居然胆敢伪造先帝遗诏,污蔑于朕,疯言疯语,动摇国本,即刻起,废为庶人,本应将其枭首示众,但念在她与朕一母同胞,便留其全尸,将她三尺薄棺,埋于乱葬岗中,任何人胆敢祭祀,杀无赦!”
侍卫和群臣胆战心惊,道:“是。”
皇帝沉默片刻,又道:“今日之事,若谁敢泄露半分,凌迟,诛九族!”
朝堂之下,又是胆战心惊的“是”声。
皇帝目视着殿下跪着的群臣,他们以额触地,他看不清这些人模样,但看到这些人抖如筛糠,他心中便略微心安。
他以严刑峻法治天下,这皇位,他坐了二十四年了,如今的朝堂,清洗几番后,早已不是煦衍太子在时的朝堂,他能煦衍太子手中将这皇位抢过来,他就有能力,将这江山坐稳下去,就算陆从风是煦衍太子的遗孤又怎么样,他照样能杀了他,绝了他梁煦衍的后,让他永生永世,都不得翻身!
只是皇帝忘了一句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大殿之上的事,终究还是传了出去,加上临川公主张贴的百份临摹遗诏,几日后,不但皇帝篡位的事情被传了出去,连陆从风其实是煦衍太子遗孤的事,全部都传了出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梁珩向来擅于揣摩人心,他曾对皇帝说过,陆从风逃不去西州,因为他除了对西州百姓有大恩,对其余诸郡百姓,则无小利,他赶跑了北戎,又和这些百姓有何干系呢,既不能让他们赋税少交一文,也不能让他们添一身新衣,所以梁珩断定,只要以严刑威逼百姓,再以重利诱之,百姓定然不敢收留陆从风,而且还会自发去捉拿他,陆从风还未到西州,一定就会被他们捕获。
但是今时今日,一切都不同了,陆从风对百姓无小利,煦衍太子却不一样,煦衍太子在时,青州旱灾、利州蝗祸、邴州瘟疫,他都亲自前去赈灾,所救生灵,何止千千万?这些被他救下的百姓,如今也愿意拼死护佑他遗孤周全,这些百姓也许不认识什么字,也许粗鄙不堪,但心中,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便是临川公主拼死上殿,说出陆从风是煦衍太子遗腹子的原因。
她要救陆从风,即使陆从风并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她也愿意舍弃自己的生命去救他。
梁珩擅于玩弄权术,视百姓为棋子,视万物为刍狗,但是他却忘了,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远。
皇帝拿着奏折,看着地方官员或奏报陆从风一行人再无踪迹,或奏报邴州一村落,二百一十三村民,竟然私自收留陆从风,怒不可赦之时,他忽想起先帝临死之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现在觉得煦衍是个废物,但是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会从天下人的口中,心中,明白煦衍,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废物,他就算死了,也会变成,你最畏惧的存在。”
第126章
天下, 烽火连天。
远在西州的颜钰等人,本来还因担心被囚在大理寺的陆从风安危不敢轻举妄动,但自从西州军得知陆从风已逃出京城, 于是便决定起兵,一时之间,五十万西州军来势汹汹,只是西州军虽然军纪严明,言明不会伤害百姓, 但是起兵终究是造反, 失了人心,西州军还是遭遇各州郡军士顽抗。
但临川公主的死, 改变了一切, 陆从风乃是煦衍太子之子,而煦衍太子才是先帝钦定的继承人,这两个消息传遍了天下, 西州军也从反叛之师,变成了正义之师, 顽抗的人变少了, 仅仅一月间, 西州军便攻破了三郡十四县,势如破竹,若陆从风回归西州军,那攻破京师, 指日可待。
皇帝惊怒之下,大病了一场, 这一场病, 让他疑心更重, 更着酷吏调查究竟是谁将那日朝堂之上的隐秘之事传出去的,为此下狱了不少大臣,并严加拷打,那顶撞他的范御史更是在狱中生生被酷吏拷打致死,大理寺中,已是人间炼狱,朝堂之上,更是人心惶惶,愁云惨雾。
血雨腥风之下,不少老臣不由念及煦衍太子好处,若是煦衍太子登基,断然不会如当今皇帝这般刻薄寡恩,当今皇帝视大臣为刍狗,只想驱赶驭使,却从不施半点恩德,在他身边为官,兢兢业业,却得不到半点尊重,反而动辄被刀笔小吏拷打,屈辱丢了性命,想他们寒窗苦读几十年,绝不是为了来这朝堂在那些小吏面前磕头求饶的,读书人的风骨,荡然无存,这番场景,又岂能和当初煦衍太子在时相比。
宁安城中,人心思变。
而距离宁安城数百里的邴州,陆从风等人藏身在一村落的地窖中,村民告诉他们,太子梁珩已率军前来追捕他们,势要在陆从风和西州军碰面前斩杀了他,要绝西州军之念。
陆从风谢过那村民,他已知晓上一个他藏身的村子因为藏匿他,整村被屠,陆从风于是便想趁夜里赶路,尽早离开这村子,不要连累无辜,村民反而道:“咱们村子百来口人都说了,就算死了,也要保护好恩公的遗孤。”
他口中所谓恩公,便是煦衍太子,三十年前,邴州瘟疫,死亡者众,偏偏邴州郡守心狠手辣,不想着怎么解决瘟疫,反而为了避免传播,哪个村子出现病例,就下令放火烧村,得病的没得病的全部一律烧死,如此,整村丧命的都不在少数,而陆从风现在藏身的村子,当初也出现了一个病例,眼瞅着这个村子也要全部丧命了,此时煦衍太子奉命前来赈灾,他先是斩了这草菅人命的郡守,然后不顾感染风险,亲自前往这些染病的村子,送药送粮不说,还带人一起查找瘟疫来源,最终发现是水源污染,才会导致这一场横行邴州的大瘟疫,源头找到,医师对症下药,瘟疫便除,村民都保住了性命,所以如若不是煦衍太子,这村子三十年前就该不在了。
从此村民对煦衍太子是感恩戴德,煦衍太子身死后,村民还偷偷在家中供奉太子画像,希望他早登极乐,等知晓陆从风逃往此处,更是不顾性命危险,硬要收留陆从风报恩,用他们的话来说,便是煦衍太子对他们恩德如海,他们就算万死,也难以报答。
陆从风感慨万分,他再次拜谢了那村民,等村民走后,他怔怔坐于地窖中,一人独自发呆。
得知临川公主死讯之时,他悲愤交加,痛不欲生,而身世真相更是让他五雷轰顶,怎么都无法相信,好在萧宝姝一直陪在他身侧,细心开解,才让陆从风度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时光。
萧宝姝端着一盒酥饼来到地窖,一到地窖,就看到陆从风坐在地上发呆,她怔了怔,知道表哥可能又想起了舅母,于是缓步走到陆从风身边,坐下拿了块酥饼给陆从风:“表哥,这是村民给我的酥饼,说是亲手做的,很好吃,你也尝尝?”
陆从风摇了摇头:“我吃不下。”
“怎么了?”
陆从风顿了顿,道:“我刚和牛大叔说,上一个收留我们的村子已经被屠村了,我不想再连累他们,我想离开,可是牛大叔说,无论如何他们都会保护恩人的遗孤……宝姝,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为什么不过月余,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萧宝姝轻声道:“我知道你到现在还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世,可是,舅母所言,定然不虚。”
陆从风沉默了下,道:“有时候,我都怀疑母亲是不是保住我的性命,才这般说的,我怎么会不是她的孩子呢,她和父亲都对我那般好……母亲甚至为了养育我,没有再要其他的孩子了。”
“舅母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不是希望你在这里自我怀疑的。”萧宝姝道:“舅母和舅舅为了报答煦衍太子恩情,才冒着杀身之祸收养你的,你更愿意相信舅母是知恩图报的人,还是愿意相信她是一个为了保住儿子性命,信口谣言的人?”
陆从风咬牙,他垂首:“是,你说的对,我不该怀疑母亲。”他眼神中是浓重的悲哀:“但如果……如果我当初战死在了西州,母亲就不会死,你也不会跟着我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