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宝姝气结,她又问道:“好,你既然不想说,那就算了,我问你,你说不会伤我,那你何时放我?”
连晔道:“等到大梁和北戎的仗打完,我就会放你。”
“仗打完?”
连晔点头:“北戎各部的头领已经率军赶来了,陆从风的左右两路军也赶来了,双方大战,一触即发,只是这场战事并不会太焦灼,少则十日,多则一个月,战事就会结束了,委屈云姑娘再在我这留一段时间。”
萧宝姝不由问:“你留我在这,是想让陆朗投鼠忌器?”
连晔笑道:“云姑娘,陆朗是何人,你比我更为清楚,他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我敢说任何人,就算是他母亲临川公主被我掳来,此刻都无法让他退兵。”
萧宝姝默然,是的,就算此刻舅母被绑于阵前,也无法让表哥退兵的,这并非是因为他无情,而是因为他有情,他心中有对五十万西州军的情,有对大梁百姓的情,有对这百年来因为守卫大梁疆土战死的将士的情,有对牺牲自己以柔弱身躯前往北戎和亲的那些公主们的情,现如今,是将北戎赶离燕荡山脉的最好时机,是恢复西域和平的最好时机,只要赶走北戎,边境那些被北戎欺压惯了的小国皆会臣服大梁,大梁和西域经商也不会再有阻碍,这是利国利民,造福天下的大事,这场战争,也是关系大梁今后百年国运的战争,陆从风是不可能因为一个人,而下令退兵的。
萧宝姝于是道:“陆朗知我,我也知陆朗,就算你冒险一搏,拿我威胁他,我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须知生不易,死却很容易,我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大梁的千古罪人的。”
连晔道:“所以我留你,非是让陆朗投鼠忌器。”
“那你留我是干什么?”
连晔不答,只是道:“等仗打完了,你就知道了。”
第79章
连晔看萧宝姝看的很紧, 他帐篷四周,都是一望无际茫茫的绿洲,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在这里想逃走,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既然逃脱不了,萧宝姝就把视线投入到这片绿洲其他的梁国人身上,这些梁国人有老有少,有的脸上还有被发配的囚犯才有的刺青, 看起来在大梁是犯过事的, 但是这些人都对自己的身份闭口不言,而且对连晔十分尊重, 萧宝姝一时之间, 倒真猜不透他们的身份。
夜间的时候,萧宝姝是睡在连晔帐篷里面,连晔则是睡在帐篷外, 加上他武艺高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知道, 所以就算是晚上, 萧宝姝也很难逃走。
但这日晚上, 三更时分,萧宝姝却听到帐篷外有些声音,她于是偷偷爬起来,朝着窗外望去。
帐篷外面, 一个穿着北戎服饰的华服女子,正和连晔面对面站着, 那个女子从她面容上看, 似乎是有些年纪了, 萧宝姝猜测她大概年纪在四十岁左右,而且看她衣着的华丽程度,在北戎,一定非富即贵。
她和连晔两人沉默地站了良久,她终于开口,问道:“阿晔,你近日可好?”
这北戎女子,说的竟然是大梁话,只是她说的不太行,口音还是有些奇怪。
连晔说道:“多谢公主关心,连晔一切都好。”
原来这女子,竟然是北戎公主吗?萧宝姝瞧着她的面容,忽然恍然大悟,这女子,想必就是连晔娶的北戎灵鹤公主了。
传言灵鹤公主曾是北戎第一美人,看她容貌,虽然已有岁月和风沙的痕迹,但仍然明艳灼灼,年轻的时候,定然是个极漂亮的美人。
而且灵鹤是已故的北戎大王小女儿,十分得宠,继承北戎王位的西淮王是她哥哥,登基之后,也优待于她,连晔来降之后,北戎为了拉拢他,将灵鹤公主这颗大漠明珠嫁给了他,才让他死心塌地为北戎卖命。
萧宝姝想着那些传言,但看着连晔和灵鹤公主生疏的模样,又觉得传言哪里不对,若连晔真的是因为北戎将灵鹤公主嫁给他,所以才受宠若惊,给北戎卖命,为什么现在看起来,他又和灵鹤公主这么生疏呢?
灵鹤公主似乎早已习惯他的生疏,她说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不过,你以后应该也看不到我了。”
连晔脸上表情终于动了一动:“为什么?”
灵鹤公主道:“北戎和大梁决战,我作为北戎公主,岂能置身事外?我已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以后,你自由了。”
连晔默然,半晌,才道:“其实,你哥哥对你并不好,他如今也死了,北戎此战,是必败的,你何必要为了北戎,赔上自己的性命呢?”
“哥哥对我是不好,可是,北戎是我的国家,你们大梁人总说,要临患不忘国,那个被烧死的大梁上阳公主,她那么柔弱,可是,被烧死的时候,她也没有哀求大梁为她开城门,我们北戎的女子,比你们大梁要勇武多了,你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连晔忍不住道:“报国不需要赔上性命,你也可以劝说他们,退出燕荡山脉,大梁要的只是土地,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
灵鹤公主摇头:“勇敢的北戎战士,是不会后退的。”
她顿了顿,忽道:“其实,我很后悔。”
她望着夜空中飞翔的一只雄鹰,叹了口气,明艳的脸上多了些许怅然:“我遇到你的那一年,你就跟这只雄鹰一样,年轻,倔强,热情,但是,我亲手折断了你的翅膀,我很后悔。”
连晔也沉默了,灵鹤公主忽一笑:“这大概是我和你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些话,藏在我心里很久了,还记得我们初遇吗?我装成西域商人的婢女,本想混进西州城刺探军情的,但是还没进城,就先碰上了你。”
连晔的眼神也柔软了起来:“记得,我们是在西州城外的酒肆中遇到的。”
灵鹤公主笑道:“你真的很聪明,一眼就看出来我不是婢女,你带的人和我带的人打起来了,我也和你打起来了,我一向觉得自己武艺很好,但是那天却输给了你,而且你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的,口口声声说要带我回去拷问,要不是我夺了一匹马,恐怕真的要被你抓了。”
连晔思及往事,也不由一笑:“你当时很不服气,一边骑马逃走,一边回头跟我说,我们迟早会再见的。”
他还记得那日,灵鹤公主秀发披散,回首不服气地对他喊着:“你不要得意,下场见面,换我抓你!”
灵鹤公主幽幽叹了口气,道:“说起来,那都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我再见你的时候,却是你被大梁皇帝追杀,满身是血,逃到大漠深处。”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我抓到你了,我很开心,我想驯服你,可是,你怎么都不肯屈服,就算我鞭打你,不给你食物吃,不给你水喝,你也不愿意投降,我没办法了,就听了哥哥的馊主意,放出风声,说你投降了北戎,说你娶了我,说你在帮助北戎训练军队,让你成为大梁的叛徒,让你有家却不能回……这些年,我每每想到此事,都觉得对不住你。”
连晔沉默半晌后,终于道:“那是你哥哥的计策,你也是上了他的当。”
灵鹤公主道:“哥哥想逼迫你,让你走投无路,只能为他办事,但是,我却当了他的棋子……唉,不过,他也一定没想到,你都已经身败名裂成这样了,还是不愿意投降于他。”
连晔道:“你也不必内疚,你哥哥要杀我,也是你拦着他,我才能活到今日。”
灵鹤公主神情黯然:“我只希望你少恨我一些。”
连晔摇头:“我没有恨过你。”
“真的?”灵鹤公主蓦然抬头,眼神中满是欣喜,但复又退缩:“我不相信。”
“是真的。”连晔看向绿洲中大大小小的帐篷,道:“若不是你,这些大梁人,怎么能活下来?”
灵鹤公主也看了眼那些帐篷,道:“我只是给他们提供另一个大一点的牢笼罢了,他们看似自由,却根本走不出北戎。”她忽道:“大梁大军压境,这块绿洲,也不再是桃花源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你还是早做打算吧,毕竟,这还有许多孩子呢。”
连晔点头:“我自有打算。”
灵鹤公主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我走了。”
连晔没有说话,灵鹤公主心中失望,她转身慢慢离去,但是却仍在期盼着连晔喊她,但是身后却始终只有沉默,他还是恨她的吧,毕竟,是她害他变成大梁人人得以诛之的叛国贼。
灵鹤公主心想。
忽然间,连晔叫住了她:“公主,留步。”
灵鹤公主停住脚步,身后连晔声音传来:“下辈子,再做夫妻吧。”
灵鹤公主顿住,她没有回头,半晌,才用她尚不熟练的大梁话说道:“好,我答应了。”
然后,她加快脚步,决绝地飞奔走了,她不敢回头,她怕她一回头,就走不掉了。
她还记得,初见时,那个明亮如朝阳的少年将军,她一看到他,其实就已经喜欢上他了,他比她见过的所有北戎勇士都要威武和勇敢,她想,如果他不是大梁人,那该有多好啊,就因为他是大梁人,以后,只能在战场上见到他了。
可是,再遇,她不是在战场上见到他,他也终于不是手执利刃指向北戎的少年将军了,他被大梁皇帝追杀,她救了他,她以为这下他们能在一起了,她也曾经劝说过满身伤痕的他:“大梁皇帝为了争权夺利,杀了你全家,你何必再为这样的人卖命呢?倒不如投降了北戎,和我一起攻破梁都,为你家人报仇。”
她记得,他只回了她一句:“我守护的,是大梁百姓,而非大梁皇帝,我所不能背弃的,也是大梁百姓,而非大梁皇帝。”
她似懂非懂,但她只知道,他仍然不愿意投降。
她那时太年轻了,气愤之下,就同意了哥哥的计策,放出假消息,让他成为他要守护的大梁百姓人人唾骂的叛徒,她硬生生折断了他的翅膀,想让他从一只天上翱翔的雄鹰,变成被她豢养的家鹰,可是她错了,鹰能驯,人不能驯,连晔,更加无法驯服。
灵鹤公主的脸上,是滑落的泪痕,泪珠滴到地上,在寂静的夜里,似滴答水声。
连晔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不语,半晌,才对帐篷里道:“听够了吗?”
萧宝姝坐在篝火旁,对面是连晔。
连晔已经不再年轻,眼神却仍然如年轻时那般明亮,萧宝姝咬了咬唇,终于问:“灵鹤公主说的,是真的吗?”
连晔只淡淡道:“你觉得是真的便是真的,是假的便是假的。”
萧宝姝道:“我觉得是真的。”
连晔颇觉意外:“为何?”
“那样的悲伤,是装不出来的。”萧宝姝心中也有牵挂之人,她知道与牵挂之人生死离别时,该是多么的痛苦,灵鹤公主那种痛入骨髓的悲伤,是无法假装出来的。
萧宝姝又问:“她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连晔道:“身为北戎公主,她有她自己的荣耀,有她自己的坚持。”
萧宝姝默然,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道:“我之前总是骂你是大梁的叛徒,是我错了。”
连晔丝毫不以为意:“你从出生起,耳边听的,都是连晔叛了国,都是连晔如何给北戎训练士兵,你痛恨我,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是,你明明没有背叛,却被所有大梁百姓都认为你背叛了大梁,你甘心吗?”
“不甘心又能如何呢?”连晔叹了口气:“只是,终是连累了父亲和连家声名。”
“那你有没有想过回到大梁,洗脱罪名,还你清白呢?”
连晔忽笑了:“北戎的计策,为何能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皆因当日谣言传到大梁时,皇帝非但不派人求证,反而迅速张贴告示,将这个谣言传遍了整个大梁,言之凿凿我叛了大梁,还悬赏黄金千两要我的人头,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萧宝姝听得心惊肉跳:“你是说,此事乃是圣上推波助澜?”
连晔点头。
“他为何要如此?难道,因为你是煦衍太子党羽,他怕你回大梁,所以一定要铲除你吗?”
连晔冷笑不语,萧宝姝仍然觉得不可置信:“但他这般做,不怕弄假成真,彻底寒了你的心,让你倒向北戎吗?”
萧宝姝虽自幼听得连晔叛国的传闻,但是传闻也说,连晔的军事天赋极高,若不出事,定能承继其父雄风,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军,皇帝如此做,他不怕连晔真的降了北戎,真的替北戎打仗吗?
连晔听到萧宝姝此言,忽冷笑出声:“他若怕了,就不会杀我父亲,更不会因一己私利,大肆屠戮军中异已。”
他指了指帐篷外:“你知道这绿洲里的大梁人,都是什么人吗?他们是西州军啊!他们在边境浴血奋战,用自己的生命来守护大梁,却仅仅是因为跟随了我父亲,就被捏造罪名,惨遭屠戮,不得不逃到最痛恨的北戎,困在这绿洲之中,成为永世的囚徒,可就算如此,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投降北戎!”
原来绿洲那些脸上有刺青的大梁人,竟然是西州军?那其他妇孺,应是他们的家眷了,萧宝姝越听越震惊,北戎的绿洲之中,竟然还有西州军,而且还是被大梁皇帝逼走的西州军?萧宝姝眼前渐渐浮现出皇帝阴鹜凉薄的面孔,她喃喃道:“圣上如此做,岂不是自毁长城?难道他的皇位,比大梁的安宁还要重要吗?”
连晔冷冷道:“谋权上位者,眼里心里,自然都是自己的那把金灿灿的宝座,杀了几个将军又如何,大不了再多送些钱粮给北戎,再不济,割几块地给北戎,只要皇位保住就行,只可惜,我父亲和同袍一腔热血,却死在自己人手中,”
萧宝姝咀嚼着连晔的“谋权上位”四个字,她越听越不对劲,于是问:“连朔将军因为牵连煦衍太子谋反被杀,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第80章
连晔面对萧宝姝的询问, 却避而不答了,只道:“这个问题,在陆从风来之后, 我会告诉你。”
“你还是要拿我来威胁陆从风?”
连晔拨了下篝火,淡淡道:“并非威胁,只是要拿你引陆从风过来。”
萧宝姝一惊:“你要引他来做什么?”
她虽然担忧,但语气已经较之前好多了,连晔未说话, 只是瞧着篝火越烧越旺, 然后道:“等他来之,你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