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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慕云一句话还没说完,拾芽芽已经贴着墙角走到一边,掀开带着盖的水桶,提起将热水倒进盆里,热腾腾的水汽出来:“九爷说公子体弱,山上晨间寒重,水冷的紧,我便烧了些热水,公子可洗漱……”
    她眉眼干净纯澈,有些怯怯的,心思一眼就能望到底,像个受过伤的小动物,特别感恩遇到的一点点美好,想要报答,又很担心自己做不好,害怕被拒绝。
    朝慕云垂了眼,翻身下床。
    好在厚九泓只帮他脱了他外裳,穿的严严实实,并不尴尬。
    拾芽芽想过去帮忙叠被子,见公子要自己整理,便收住脚,垂了头,在公子过来净面时,小心拿托盘捧了帕子,方便他擦手。
    洗漱完坐到桌边,朝慕云发现桌上小菜极为精致,拌的小咸菜都用胡萝卜雕了花,桃菊芍药,还有各种憨态可掬,圆圆胖胖的小兔子小狐狸。
    拾芽芽脸微红:“那个……昨夜雕多了,扔了也浪费,就……”
    朝慕云已经拿起筷子,尝了颗小梅花:“很好吃。”
    拾芽芽脸更红了:“公子喜欢……我以后做更好的……”
    朝慕云不是客套安慰,饭菜味道是真的很好,平平无奇的米和胡萝卜,在有些人手里,似乎聚了天地灵气,是最不可错过的美味佳肴。
    “你吃过了么?”
    “嗯,吃过了,还被大人叫去问了话,”拾芽芽见他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小声道,“我有点点怕,我没看到杀人,也没看到尸体,就是帮忙做了几顿饭,送了些茶水点心,大人就问了那么久……”
    朝慕云:“大人只是公干,许因你是见过她们最多的人,希望能得到线索帮助。”
    拾芽芽抿了抿唇:“可我真的知道的不多,就是送饭菜茶点见过几次,冷姑娘人特别好,笑起来很好看,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总是在写字,写字时手腕漂亮极了,好像多写写,烦恼就能跟着墨点子散在纸上,消失不见……”
    “黄夫人脾气就不怎么好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了病,情绪不佳,总爱寻人吵架,挑剔我泡的茶水,食盒的摆盘,还骂冷姑娘不懂体贴,骂她不孝。”
    朝慕云:“不孝?”
    拾芽芽:“嗯,说她不听话,不肯成亲,说她已经十八了,还嫁不出去,自己脸皮厚,连累一家人跟着丢人,哪家都没这么惯着姑娘的道理,这回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不然府里后头的都不好说亲……”
    “冷姑娘同她娘亲吵了?”
    “我没听到过,”拾芽芽摇摇头,“我只见到冷姑娘偷偷哭。”
    “前天晚上?”
    “嗯,我在下钥前最后给她们送了次热茶,冷姑娘眼睛红红的,悄悄将拭过眼睛的帕子藏在背后,我看到了……”
    一碗粥还没吃完,门外传来脚步声,厚九泓回来了。
    拾芽芽像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样,重重给朝慕云鞠了个躬,就跑了出去:“公子慢用,食盒放到院子里就好,我晚些会来收!”
    厚九泓皱着眉进来:“她怎么回事?胆子这么小?”
    朝慕云看他,身材非虎背熊腰,是精瘦的那种,细眉长眼,五官算端正,皮肤比一般人略白,虽不算讨喜,也不会让人讨厌,偏他留小胡子,审美奇葩,张口闭口老子,一副强盗行迳,小姑娘见了当然要离远些。
    他眉目淡淡:“见过巩大人了?”
    厚九泓:“你怎么知道!”
    “熏香,”朝慕云指了指他衣服,“非是佛堂檀香,只昨日在巩大人身边闻到过。”
    厚九泓闻了闻自己袖子,还真有:“要不说这官家大人们用的东西就是好呢……”他一屁股坐到桌边,“咱们这位巩大人,可真是勤勉,一大早醒了就开始干活,嫌疑人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拎过去问话,头一个叫的就是刚刚的小姑娘,一会儿就该轮到你了,你可吃快点。”
    话音还未落,就见朝慕云放下筷子,把空碗往前一推。
    厚九泓眯了眼:“你让我给你收拾?”
    朝慕云把空空的茶盏也往前推了推:“还要热茶。”
    厚九泓怒了:“别蹬鼻子上脸,我不是你的小厮!”
    “哦,”朝慕云云淡风轻,“那你可以给我雇一个。”
    ‘刷’一声,厚九泓抖出印着二人手印的契纸,拍的啪啪响,“你看清楚了,是你欠我的,不是我欠你的!”
    朝慕云云淡风轻:“你可将雇用小厮的花费折算成本,加到里面。”
    厚九泓:……
    他做这张契纸,本来只是不想被白白占便宜,病秧子使唤了他那么多次,他坑一回怎么了?现在感觉怎么都是亏,他付出了大量时间,大量精力,要是病秧子真的死了,收不回本,岂不亏大了?可要照顾病秧子,继续往里投钱投精力,还是亏,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病秧子就是故意的,黑肚皮,一肚子坏水!
    沉没成本的造成,向来对主观决策影响巨大。
    朝慕云眉目舒展,根本不怕厚九泓的凶相:“让你查的东西,可有结果了?”
    “村口的驴拉磨晚上都要休息的,就这么点时间,够干什么的,病秧子你不要太过分!”厚九泓哼唧完,抱了胳膊,“不过九爷是谁,当然有所得,薛谈奇永年的关系不行,巩大人一早提调嫌犯,我还没来的及同他们吵架,不知道,别的么,稍微有了点,比如前天所有人一起拉肚子这个事,其实是山上一种野草,略带毒性,这几天时不时下雨,溪水水位高了,淹了一小片,水浸过毒草,顺着流下来,可不就让寺里人遭了?倒不是饭菜的问题……”
    “……有个事真叫你猜着了,死者死亡时间并非丑时,而是寅时,母女俩前后脚死的,更具体的时间仵作那边没记,黄氏中的毒么,只说是剧毒,辨不出到底是什么,还有冷春娇胸口刀刃角度……”
    朝慕云认真听着,等厚九泓说完,不待仔细分析,房门被皂吏敲响,言巩大人有请。
    这是要被提调问话了。
    朝慕云起身拢衣:“我先过去,旁事回来再说。”
    厚九泓看着他越发苍白的脸,病歪歪的样子:“你行么?撑不住了认个怂不丢人,人家可是官,心眼多着呢,当心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朝慕云淡淡看他一眼:“君子俯仰天地,我身直心正,不吃人,自也不会被吃。”
    “拿大话糊弄谁呢,我反正……”厚九泓眼神闪了闪,“反正你自己注意点,别怪我没提醒你,本案你疑点最重,上官这回,你不大好过。”
    朝慕云推开门,漫天天光一缕一缕,吻在他发梢,织在他衣角,背影如修竹舒展,润了天青——
    “你都能过,为何我不可以?”
    第13章 问我就对了
    “朝公子,这边请——”
    朝慕云出门时,天色阴晴不定,风很大,有云层漫卷,时聚时散,飘的很快,抬头时是一个样子,眨眼间就变了形状,变了方向。
    空气中有湿润泥土的腥气,春日的雨,恐还未完。
    出院门,转青石小径,视野宽阔,风陡然磅礴,朝慕云拢了拢衣襟,抬头看到远处白色八角高塔边上,有风筝翩然。
    那是大殿往东,招提寺目前最闲适最放松的区域。
    寺庙西面因发生命案被大理寺接管督查,中轴线是僧人们工作生活的地方,因已排除嫌疑,基本放开,最东面,是接待香客们的地方,有大人,有孩童,并不知寺中意外,气氛轻松随意,风筝应春来,生机勃勃。
    可见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凛寒侵衣。
    朝慕云手拢在袖里,垂眸看路。
    还是那间偏殿,还是那个位置,八折屏风已经挪走,除殿深处,无有烛盏添置,面前一切清晰可见。
    大理寺少卿巩直正位就座,肩阔脊正,眉英目深,眼角有细微纹路,眸底有一片深潭,只看坐姿和精神头,就知他病已大好,连隔风屏风都不用了,可能担心病情反复,他覆了面巾,是微薄的素浅纱,束的不紧,略透,能让人看到他的脸,不至于认错,又不太真切。
    “在下朝慕云,见过大人。”朝慕云躬身行礼。
    巩直略抬手:“病虽愈,咳未停,朝公子应当不介意?”
    此话言指,脸上面巾。
    担心口沫飞溅,影响不佳?
    朝慕云垂目:“不敢。”
    “坐。”
    巩直指了指右侧下首的位置,大概个子够高,他的手指很长,又因瘦,有一种特殊的,兵器般的锋锐凌厉感。
    朝慕云敛袍坐下:“谢大人。”
    巩直视线滑过桌上文书,开口就是吓人的话:“你可知,现有口供,对你很不利?”
    他停顿了一下,但朝慕云知道,他接下来还有话——
    “前夜,你到过案发现场。”
    果然。
    朝慕云对上巩直眼睛,不避不躲:“当晚我一夜昏沉,不知身在何处,做了什么,家人说,我饮醉了。”
    巩直未质疑或反问他的话,目光微低,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你身上衣服,偏大了些。”
    朝慕云视线往下,看到身上缠了近小两圈的腰带,怎么能不大?
    这是嫡兄朝浩广的衣服,案发那晚他上山,穿的便是同样颜色,同样质地的衣服,但并不是这套,高氏精明,逼哄他过来替罪,当然要顾着些细节,在仓房里寻了好久,才寻到这套颜色质地相仿,朝浩广许多年前做好穿过,现在不要的衣服,让他换上。
    连顶罪这样的大事,她都舍不得剥下儿子身上穿的那套衣服给他,因为料子贵,他不配。
    但不管是不是去过现场的那一套,这种混淆视线的方法都很拙劣,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透,座上这位,是瞧出来了。
    朝慕云想了想,道:“衣物都是家中下人准备,未察觉时,已穿着这套上山。”
    似乎他太平静,太坦荡,难以主动压制,巩直换了个方向:“有人指证凶手是你,你呢,可对本案有何看法?”
    朝慕云更加坦荡:“有。”
    巩直指尖轻叩桌面:“讲。”
    破案,朝慕云一向认真:“本案死者两人,一毒杀身亡,一利器致死,同一时间地点,不同行凶工具,手法虽不复杂,但并不符合一般行为逻辑。”
    巩直思忖:“你认为,有两个凶手的可能性?”
    “就犯罪目的和结果导向看,目前亦无此类明显征兆,”朝慕云道,“我个人倾向于,凶手行凶时发生了意外,母女二人有一个并不是原有目标。”
    巩直:“遂,二者死亡顺序很重要。”
    朝慕云颌首:“观死者尸体位置,黄氏中毒,死于屋中坐椅,仰靠姿,姿态说不上安详,却未有太多挣扎,未摔跌下椅子,我猜她所中之毒,前期可能并不痛苦,有一定的麻痹作用,到后期剧毒发作时,死亡过程很快,她应该来不及或已无力气挣扎,而她的女儿冷春娇,死在院中天井,左胸中匕首,倒在血泊之中,头手方向,对着院门——”
    巩直听懂了他在说什么:“黄氏中毒,死亡过程安静,没有声响,冷春娇跑到院中,才被匕首杀死,你言下之意,黄氏先死,冷春娇目睹母亲尸体,惊惧害怕,跑到院中,被人杀害——她便是本案中的意外。凶手原本没想杀她,是她突然出现,凶手不想暴露,才出了手。”
    朝慕云颌首:“就现场痕迹,这个可能性最大。”
    巩直扬眉:“但这里有一个问题——”
    “声音。”
    朝慕云微颌首,知道对方在说什么:“黄氏之死可能也没那么安静,当夜有雨,雨声掩盖,才不为人察觉,冷春娇可能听到了,过来察看,也可能只是夜半下雨,关心母亲,过来查看,倘若她果真因撞破真相而死,为什么没有呼叫喊人?会不会嘴被捂——”
    “并无,”巩直摇头,修长手指滑过桌上文书,“仵作尸检格目有录,死者冷春娇口鼻完好,无有被大力摁擦挣扎导致的细小伤痕,现场也并无打斗推搡痕迹,看来你之推测,并不准确。”
    朝慕云眸底墨色沉静:“若是声音被掩住了呢?当晚雨落,寅时前后有春雷,夜醒之人都知道。”
    巩直看着他:“哦?这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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