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静,除了墙根处传来几声虫鸣,再无旁的声音。
就这般静然坐了片刻,或许更久,许是黑夜太深太蓝,繁星又太烁太亮,映衬得那轮微黄明月竟泛出了几分浅青来,渐与盘踞在他心间白雾中的那抹天青重叠到了一处。
即使那人眼下并不在他身旁,可脑间,心间,又仍总有一道青影挥之不去,令他总能嗅见那人身上的冷香,听见他那或冷或笑或讽,或冷冷笑讽的话音——
就好像有关那人的一切,都紧紧捆束着他,拨动着他心间缭乱的雾,点滴将那雾气都染作了青色,徐徐舒展,渐渐化淡,缓缓而散,露出原被白雾遮掩覆盖着的,幢幢不知真假、令他迷惑的画面。
倒也并不是头一回。
早还在青远残城时便是如此,在各地奔走的这段时日里……亦如是。
每每在脑中浮现出的支离破碎的画面里,总有浓绿的毒瘴,光怪陆离的斑斓彩光,熊熊烈火中坍塌的高塔,一株枯老的梧桐,张张惊惧的面孔——好似幕幕都掺着腥血,惨烈非常,令他阵阵心颤,不愿触及更深。
而唯一的转变在于,或许是那夜在那人房中,听过了那人说的那番话,使他莫名安下了心来,莫名寻见了几分底气,教他渐不似初醒那时,即便心颤,也没再不自觉地逃避,没再下意识地岔开思维,任白雾将那画面重新掩盖,而是只淡然任那画面重现,再勉强勒令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审视其中的内容。
……却也难以审视出什么。
无它,那些画面中的色彩太过浓烈,人影太过纷杂,教他难以分辨这些画面究竟是梦是真,更不知该不该与那人说明,又该如何说清。
唯独今夜好似别样不同。
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定定望着窗外碧月橙星蓝夜,眼前浮现的画面并不绚丽,也不宏大,反倒异常琐碎,犹如昙花一现——
隐隐闪动的画面中,是有谁咯咯笑着,任一张纸符不情不愿地扭动着为他捶腿。
是有谁醉醺醺地闹着,自屋檐往下摔着一个个酒坛。
是有谁略带怅然地对他笑着,轻声说:“第三次了。”
是有谁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仰头便囫囵吞下了肚。
是有谁冷着脸飘也似地走过来,说:“将‘……你大爷的’罚抄三千遍。”
是有谁狠推了他一把,上来便道:“你爹妈都死了!还有心思吃东西呢?!”
是有谁怯怯地看着他,恳求似地说:“可否、可否让我抱一下?”
又是他正对着谁笑说:“我在黄泉头,君在黄泉尾,日日思君不见君——”
……
幕幕细碎片段夹在雾间,转瞬即逝,前一幕搭不上后一幕,也看不着更多,简直像是将哪个寻常人家的记忆抽取了出来,硬塞入了他的脑中。
……可幢幢模糊难辨的画面里,或在正中,或在一旁,又切切实实有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青影。
是那道青影,在碎碎闪过的片段中向旁人说着“年关将近”,交给他了一枚“身在符中不知符”,冷嘲着问他“饿了?”,半哄半骗地糊弄着他买一件烟红衣裳,凉凉嗤他“我又不瞎”……
同是那道青影,在碎碎闪过的片段中一次次拉住他、拥住他,一遍遍飞身向他。
——是那人说过的:“若非幸事,忘却了也未尝不好。”
……可他却似乎也将许多幸事一并忘却了。
比如一些朝阳日落,月下琉璃海,一些人的笑靥,一些亲近的时分。
也不知为何,他静静发着呆,任脑中画面片片掠过,分明是被那些没头没尾的话语惹得有些想笑的,却怔怔湿了眼眶。
这突如其来的泪意过于陌生,使他略有些懵然地抬手抚上了眼尾,指腹又点点下滑,按在了自己紧抿的唇角上。
随他动作,脑间白雾层层掩回,又一刹似被定住了,最后显露出的画面停留在一座神殿正中,一尊咧嘴怒目的塑像正垂眼俯视着他。
仿佛就是他正身处的这座,或是近来他们途径过的每一座神殿——又仿佛不是。
倏忽,似回到了早前被那人扣住手腕的一瞬,被紧握过的皮肤似正微微发烫,牵引着他转过头来,要他细细瞧清眼前的一切。
宛若原只存于脑间的一幕画面蓦地翻涌了出来,似潮水般寸寸沿没过了眼前的大殿,使整间大殿在虚幻之中颓然破败了下去。
眨眼,盏盏长明燃灯翻倒,熄了火光。梁上鲜艳生动的漆画黯淡了颜色,结起张张蛛网。纤尘不染的供桌积满厚灰,丰灵的繁花供果亦急急腐败干瘪了下去,蛀满了虫眼,一柄破旧的黑伞挂靠在桌沿。
一块名匾落在地上,积了厚灰,遍布足印,上面“九凌天尊”四个大字却依旧隐约可辨。
月色虚柔,为树间那人信手幻化而出的小片细雨添上了一弯虹彩。
讽完一句叶正阑,也不等纸鹤那端的人应声,谈风月便稍肃了神色,“外海垂远、涧川、竹隙……那日你报予我知晓的,十数处正化形的异怪皆已收拾妥当了。可还有其他?”
傅断水的回话听起来冷冰冰的,难得回讽了他一句:“风使这是,盼着天下鬼魅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