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眼罩被取下,闻礼猛地闭上眼睛,好半天才眯起一条缝,往前面看过来。
当看到段南轲和姜令窈时,他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姜令窈睨了他一眼,垂下眼眸,不急着发问。
段南轲也似乎很是随意,他往后一仰,很是闲适地靠在椅背上,吊儿郎当看向闻礼。
“闻礼,你可知锦衣卫为何要拿你下狱?”
闻礼不吭声,他垂着眼睛,面无表情,看起来很是淡定。
段南轲叹了口气:“你是非要等到锦衣卫对你用刑,才肯说实话?何必呢?你看我这人,最不喜欢动刑了。”
闻礼依旧不吭声。
段南轲慢慢坐直身体,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查到?没有仔细查薛定山的书房,不知道假山下的秘密?”
他说得不快不慢,语气不轻不重,却如同一颗巨石,狠狠砸进闻礼心中。
昨日锦衣卫只是询问他薛定山被杀一案的案情,他便以为锦衣卫什么都没查到,但今日不过三句话,段南轲便告诉他锦衣卫什么都知晓。
这种突入取来的惊吓,让闻礼眼皮直跳,差点就憋不住开了口。
段南轲却在此时呵呵一笑,似乎根本就不在乎闻礼的回答。
“闻礼,锦衣卫同你客气,并非是不敢动你,而是要在证据确凿之后,一条一条审问,”他微一挑眉,“整个正阳伯府,只有你是那个假薛定山的心腹,我说的可对?”
“你怎么……”闻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下意识的询问出卖了他的惊慌。
他能一直淡定自若,是因他很肯定薛定山并非他所杀,所以他根本就不怕锦衣卫审问,但此刻,他才意识到锦衣卫关押他并非要审问薛定山的死,他们要问他们隐藏了多年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锦衣卫已经知道了。
这一刻,闻礼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心口钻心似的疼。
段南轲笑得越风轻云淡,背后只会越狠,闻礼终于怕了。
段南轲翻了翻卷宗,对裴遇递了个眼神,裴遇便道:“闻礼,你本名闻大柱,家住城郊枣花堡,你上有母亲,下有弟妹,早年妻子过世后倒是并未再娶,只守着母亲过活。”
“你从小聪慧,读书不成,却精通珠算,十几岁时便入城做账房学徒,在数家酒楼做过账房,二十几岁时恰逢正阳伯府新修,需要小厮管家,你便毛遂自荐,成了正阳伯府的管家。”
这个履历,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无什么奇特之处。
但闻礼脸色却变了。
因为紧接着,裴遇说:“在你进入正阳伯府之后,你母亲便离开了枣花堡,邻里都说是跟着你进城享福,经查,你母亲并未在正阳伯府,而你在京中也并未有其他住处,闻礼,你母亲在何处?”
闻礼脸色发白,嘴唇哆嗦,额头汗水滴答而落。
段南轲给了他最后一击:“你母亲,怕不是在迦南寺礼佛?”
闻礼终于绷不住了,他涕泪俱下,看起来惶惶不安:“大人,大人,我都说。”
“我母亲什么都不知,她一直住在迦南寺,一心向佛。”
段南轲淡淡一笑:“你也是个孝子,你放心,迦南寺如今一切如常,老太太什么都不知,还在安心礼佛。”
闻礼却并未松了口气,他道:“大人,我母亲真的万事不知,只以为我谋得好差事,方能供她在迦南寺礼佛,还请大人网开一面,莫要为难我母亲。”
段南轲深深看了他一眼:“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闻礼终于低下了头:“大人想问什么?”
这一次,审问他的并非段南轲,换成了姜令窈。
“闻礼,在正阳伯府主院书房后假山下有一个地牢,里面关押了一名中年男子,你可知情?”
闻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知情。”
姜令窈继续问:“此人才是真正的薛定山,而我们所见的正阳伯是旁人冒名顶替,对否?”
闻礼浑身一震,片刻之后,他长叹口气:“正是如此。”
接下来的话,不用姜令窈再询问,闻礼便自己说了下去。
“大人,我原就是个账房,在京中无依无靠,赚些小钱度日,那时候我有个发小,长得颇为英朗,看我在京中谋得差事,也来了我在的酒楼,做个跑堂小二。”
“就在那个酒楼,我们碰到了几个贵客。”
姜令窈眸色一沉,便问:“你的那个小二,同薛定山有七八分像,被那几个贵客看中?”
姜令窈简直料事如神,闻礼自知无法隐瞒,便果断全说了:“大人所言甚是,当时我们还不知要做什么,就被几位贵客带走,在被关了数日之后,米水未进的我们被告知要么选则一条荣华富贵的路,要么就死在牢狱中。”
两个乡下的穷小子,随便吓唬便成了事。
后面闻礼所说都是姜令窈他们猜测到的,假的薛定山名叫李正,他装扮成薛定山之后只有样貌相似,但性格气度迥然不同,故而让闻礼提前进入正阳伯府,伺候在薛定山的身边,一边记录薛定山的性格,一边回去教导李正。
在如此教导几年之后,李正终于学了七七八八。
“那些人便在林州动了手脚,在林州把两个人掉了个包,因李正学习薛定山多年,就连王管事那蠢货都没发现自己的主人换了人,我们很顺利便回到了京城。”
姜令窈问:“你们为何不杀薛定山?伪造手印并不难。”
闻礼苦笑出声,道:“大人以为,那些人为何费尽心思要伪装成薛定山?”
“因为薛定山是先帝的心腹,他手里有先帝的秘密。”
“薛定山也可以更稳固地留在先帝身边,为他们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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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并未急切审问这个秘密究竟为何。
段南轲只对郑峰点了点头,郑峰就快步出了审讯室。
须臾之后,郑峰回来,在段南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段南轲便点头,这才问闻礼:“这秘密是什么?”
闻礼闭了闭眼睛,不再隐瞒:“薛定山知道《御用宝鉴图》究竟在何处,当年那个幕后主使就是想要寻到御用宝鉴图,结果薛定山抵死不从,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
段南轲面色不变,道:“如此,那幕后主使是谁?你可知晓?”
闻礼这一次并未急着回答,思忖片刻才道:“大人,说实话我不知道。”
姜令窈有些惊讶,也有些好笑:“你不知对方是谁,就涉险谋逆大罪?”
闻礼沉默片刻,道:“大人,我们升斗小民,不知什么是谋逆大罪,我只是把我母亲藏了起来,但我老家的弟妹都还在,他们能拿捏薛定山,难道不能拿捏我家中亲人?”
“相比什么谋逆大罪,我一概都不知,只知道对方想要寻这份图,只知道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帮助对方排除异己。”
“至于对方是谁,又想要做什么,我去哪里知道?”
闻礼苦笑出声:“我若不从,对方不会心慈手软,连如同薛定山那般苟活都不行,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姜令窈若有所思道:“你们只通过归隐寺联系?”
闻礼点头,道:“对方一直想要的就是御用图,早年间任务还多一些,就如同乔太傅的谋逆案,就是对方的手笔。”
闻礼大抵也知道他们要审问什么,倒是知无不言。
“我可以作证,当时乔太傅学生更改的口供,就是李正一字一句教的,但乔太傅家中的仆役确实自己亲口说,当年乔太傅家中藏匿有外人。”
“大人,我自知再无活路,现在坦诚相告,就是想求大人宽恕我的家人,他们皆不知我所犯之罪。”
段南轲眉目冰冷:“你还知道什么,全部说来。”
闻礼思索片刻,又说了几个官场上被贬斥的案子,所犯之人无一例外,皆是乔太傅的得意门生。
而这些人被排除在燕京之外,消失在了陛下眼界之内,便再无法为乔太傅说话,也让这些清政爱民的好官渐渐消失在了官场之上。
一桩桩,一件件,都昭示着幕后之人的目的。
那就是排除异己,自立为王。
朝堂之上最忌讳结党营私,对方看似并未结党营私,但排除异己却做得炉火纯青。
靠着冒名顶替的薛定山在京中兴风作浪。
段南轲道:“那李正可否知道对方的真身?他又因何为对方卖命?”
闻礼嘲讽一笑,道:“李正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蠢货,他所做一切皆是我协助完成,凭他自己万事不行,他为何要卖命?”
闻礼大笑一声:“当然是为了荣华富贵,他一个跑趟小二,衣食无着,贫困潦倒,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正阳伯,这二十年来荣华富贵加身,大人你说他为何要卖命呢?”
段南轲淡淡看着他,并未说话。
闻礼自顾自地道:“大人,我知道便就这些,其余之事皆不知情。”
段南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眸里只有压不住的冰冷。
“那段铎段将军的案子,你不知情?杜波涛的案子呢?”
闻礼有些诧异,段铎将军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英勇护国,为国捐躯的壮举举世皆知,闻礼听到的皆是此类评述,并未有什么案子。他不知段铎案子,便更不知杜波涛。
“什么?”闻礼有些茫然,“大人,我听不懂,段将军的案子我听都没听过,只知道段将军是为国捐躯。大人,我真的不知。”
段南轲深深看了他一眼,从他眼中并未看到掩饰和心虚,最终敛下眉眼:“你不知,便不知吧。”
看来,闻礼并未牵扯进段铎的案子。
两人又审问闻礼大半个时辰,待到最后签字画押证词,姜令窈才开口问:“闻礼,对于幕后之人,你可有猜测?”
闻礼并非愚笨之人,相反,他相当聪明,这二十年虚与委蛇,以另一面目示人,就连薛家人都未猜忌过他。
那他对幕后之人,怎可一概不知?
闻礼微微一顿,旋即便道:“我猜……我猜是那五位大人之一。”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段南轲同姜令窈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眸中看到了了然神色,他们猜测的也是那五位大人之一。
段南轲挥了挥手,让人把闻礼押了下去,思忖片刻,还是领着姜令窈来到楼上的小书房前。
姜令窈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段南轲冲她点点头,低声道:“有什么推论,都应当着陛下面前评议,一切事宜,皆要陛下下断决。”
姜令窈立即明白过来,收敛起心中震荡,跟着段南轲一起踏入小书房。
书房内如今正坐着三个人,身着常服的皇帝陛下正端坐在官帽椅上,他一手端着茶杯,一边自顾自打扇,似坐在路边茶馆听曲一般闲适。
在他左右两侧,自是自家亲爹和姚大人。
看到他们两人,身边又有段南轲,姜令窈便不再那么紧张,迅速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