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对修弥的第一印象,是一双拂开垂落的紫藤花的苍白双手。
彼时她还才六岁,是宗政皇后的亲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云瀛说苍岚宫里有个偏院,长满了前朝妃嫔亲手种下的紫藤花,开花的时候非常美丽。
苍岚宫是禁宫,谷嬷嬷早就告诉过他们,这里住着对母后有过大不敬的宫人,严禁他们来这里。
云舒不同意去那里,云瀛就半哄半骗她,硬是带着她去了苍岚宫。
云瀛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那时的他九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成天以捉弄谷嬷嬷和母后身边的亲信为乐,母后生气起来的时候挨一顿打,第二天又笑呵呵地捣乱。
云舒其实一直都想不通,明明小时候活泼伶俐、机灵聪明的兄长,为何后来会成为一个木讷得有些笨拙的人。
她猜想是萍儿的事情影响了她,但是同时云舒又不相信,萍儿的死能够完完全全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从机敏到愚钝,从大胆到软弱。
云瀛变了之后,云舒也无意去探寻其中的隐情,因为他们早已形同陌路。ыρōρō.čōⓂ(blpopo.com)
云舒想起来,那时候云瀛撒了个谎,甩掉跟在后面的一众宫人,拉着她去苍岚宫。
苍岚宫外并不是像谷嬷嬷吓唬他们那样有重兵把守,相反,这里的门连锁都生锈了,也无人担心禁宫里的人会跑出去。
他们推门进去,绕过门厅溜到后院里,入目的便是挂在低矮棚架下的紫藤盛景。
然后她便看见那双手的主人,一个眉目如画的男童。
那个时候修弥只有五岁,就已经继承了澹台家出色的容貌。
他穿着浆洗得泛白的青色衣衫,手拂开垂落的紫藤花,站在五步之远安静地看着她。
很难形容那个男童的眼神。不是惊讶,不是好奇,不是冷漠。
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荡荡的荒芜。
于春日紫藤花中的惊鸿一瞥,就是他们故事的开端。
云舒被他的眼神震住,僵立原地,回过神来的时候被云瀛拉着手往回跑。
跑出苍岚宫好一段距离,云瀛才停下来,心有余悸地抚摸着胸口:“他……他太可怕了,还好我们跑得快。”
即使跑得又快又急,云舒在歇下来的时候仍有着端庄的气质。
她深吸一口气,问他:“他是谁?”
“就是,就是你刚刚也看到了吧,他的眼神……”
云舒点头。
云瀛和她寻了个回廊坐下,才向她解释这人的来历。
“他是一个宫女生的,那时候父皇喝了酒,他娘亲就爬上了龙床……云舒你知道吗,他是七月十五生的。”
云舒:“七月十五?那不就是鬼节?”
“对,”云瀛说,“他的生辰太不吉利,这宫女又仗着自己生了个皇子,言语间冲撞了母后,就被母后发落到苍岚宫里去了。”
云舒:“那他叫什么名字?那岂不是我们的皇弟吗?”
云瀛皱眉:“一个低贱宫女生的,哪有什么名字,也算不上我们的弟弟。”
他们父皇并无其他的妃嫔,整座后宫里只有母后,天下百姓都知道帝后感情甚笃,举案齐眉,皇帝为了皇后空置后宫。
这个宫女和这个异母弟弟的存在,是这对帝后佳话后面的一根尖刺。
也怪不得谷嬷嬷不让他们去。
云舒斜睨他一眼:“那你带我去苍岚宫,到底是为了带我看紫藤花,还是为了看一眼这个鬼节出生的弟弟?”
云瀛不说话,云舒就明白了。
她冷着脸起身就走,云瀛在她后面告饶,求她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云舒的心中总是被一种怪异的情绪缠绕着,甚至在多年以后都还忘不掉那张白玉般的面孔和空洞的双眼。
在后面的日子里,云舒和修弥都没有什么交集,只云瀛的话语里得知他的动向。
得知他母亲生了病,求到父皇跟前,他生母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他七岁了都不识字,父皇给他请了个普通的翰林士子当他老师,之后便不闻不问,也不许他参加皇家的宴会。
他的名字是老师给他取的,叫做修弥,取自《傅子·正心篇》的“所修弥近,所济弥远”。
孩童的恶意来得纯粹又直接。
若说云舒对修弥是漠视,那么云瀛对于修弥就是毫不遮掩的坏心。他对修弥的 欺辱是明面上的、在父皇和母后的默许之下的。
成年人碍于表面的高尚,便默许肮脏的欺凌发生在孩童身上。
云舒撞见过几次,看见他被云瀛和那些侍读逼着吃下一只血淋淋的兔子,看见他被喂过没有去刺的死鱼,看见他被云瀛养的狼狗追,最后他却张口咬开了狼狗的喉管。
只要云舒在场,修弥就能准确地从人群中、从任何一个角落里找到她,用那双眼睛直视着她。他眼里的东西比初见的时候多了些,但也不是愤怒或者求救,只是漠然。
云舒也漠然地离开他的视线。
她从来没有帮他说过话。
当别人受到欺凌时,所有袖手旁观的都是帮凶。
她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