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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平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父皇说这样的话。
    皇帝这几年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早年征战四方,长平身上有多少伤,他的身上只会更多。
    当父母示弱的时候,孩子就成了比父母更强大的人,长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素来冷情的脸上终于忍不住滚下泪来。
    在皇家,只有死亡是温柔的——这是一个人再也没有威胁的时候。
    他就会再一次成为纯粹的爹娘、兄弟、姐妹。
    长平和太子跪在一起,心里都很难受,皇帝又摸摸儿子的头,道:“你要永远记住自己是弟弟,要听大姐的话。”
    这话虽然是对太子说的,但皇帝的眼睛却盯着长平。
    长平生来就想要登上这张宝座,为此她付出了二十年光阴,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只有她的长|枪和兵。
    但是这一刻,长平看着已生华发的父皇和在帘子里哭泣的母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天子冠主动取下来,放回了皇帝手中,俯身再拜道:“长平愿意永镇边疆,只求父皇母后平安快活,不再为不孝女操心,谁敢来犯东宫,长平必然手刃此獠。”
    太子泪眼朦胧,看着大姐泣不成声。
    皇帝没有说话,汪若海上前为他理好鬓发,将公主和太子带了出去。
    第二天,皇帝就按律判决了千术,在家修养的太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就重病不起。
    等秋后处斩的消息被夏姐儿和赵聪带回江南时,张知鱼正在给千启明和孔益看病。
    孔益的断掌被张知鱼和韩太医接了回去,只是大周从来没有断掌再接的事,如果这只手肿起来,就还得重新取下来。
    孔益就笑:“天下那么多残缺的人,不都活得好好的,我没有右手还有左手,总能有我吃饭的地方。”
    这只手是为顾教谕断的,张家和顾家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张知鱼就跟顾慈商量:“无类楼有就能有二,我们有钱,以后我们遍地开花,让孔益去教书守楼。”
    顾慈点头:“孔益生性要强,要是知道我们是同情他,估计不会答应。”
    张知鱼哼哼:“笨死了,我们以后就都找残疾人来守楼不就行了?”
    两人这么一说就将此事记在心头,决定每次去一个县就开一栋楼,这样孔益就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是无用之人了。
    孔益还在韩家修养,但千启明都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他燃烧了寿元,换来一年健康的身体,其实千启明心里是高兴的。
    只是想到牢里的爹,总是愁眉不展。
    千家下人已经散了干净,只剩一个小游和千母的两个婆子。
    千术是个孝子,他在家时每日都要亲自侍奉母亲汤药。一连快半个月都不曾来,老太太神智已经不怎么清明了,只是到底母子连心,心里总觉得不安。
    千术行刑前一天,千母忽然问来看他的千启明:“你爹哪里去了?”
    千启明笑道:“爹要回一趟神京,要年后才能回来。”
    “术儿不是一声不吭就离开的人。”千母流着泪道:“我活得这般年岁,什么事没见过?不外乎一个死字,除死无大事,你何必瞒着我。”
    千启明一下跪在塌前哭道:“爹是为了我犯的错,但我救不了爹。”
    千母已经气若游丝,还嘱咐他:“他这一生过得太顺,你又过得太苦,等我也闭了眼,你就高高兴兴地努力活吧,知道了吗?”千母拽住孙子的手,喘着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千启明磕头道:“我晓得了祖母,我会好好活的。”
    千母摇头:“笨蛋,我要你快活地活。”
    千启明握住祖母的手点头:“孙儿知道了,孙儿一定高高兴兴地过完余生。”
    千母很满意,高兴地点点头又睡了。
    千术问斩的时候,张家人和顾家人都没有去——顾慈要入贡院,大伙儿都在送他。
    张知鱼拿出来衙门放回的一丸保和丸给他吃下去,道:“如果不行就交白卷得了,我养得起你。”
    顾慈严肃点头,笑道:“那能不能给我一月二两银子?”
    张知鱼立刻竖了眉毛:“家里有吃有喝的,你要银子干嘛,也没处花啊?”
    张阿公哈哈大笑——他老人家终于不是唯一的穷光蛋啦。
    顾慈被说得灰头土脸地进了贡院,道——唉,果然人还是得有点儿自己的事业,掌心朝上的日子可不好过呐。
    等顾慈出来被几个小伙伴按在桶里洗漱的时候,千家都开始办丧事了。
    张知鱼给他擦着头发道:“千家说是仁善一生,到了千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还是千启明自己去收的。”
    顾慈虽然大仇得报,但是他和阮氏其实并不高兴。
    报了仇,死去的人也回不来了,千术就算万箭穿心,能赔他一个活生生的爹吗?
    公道是为活人讨的,是为了平活人的气,让活人安稳度过余生。
    顾慈不想安稳,他想永远记得自己的爹是怎么走的。
    千家门庭冷落,再也没有官儿往里头走,丧事基本上也没有人再去吊唁,来的只有几个无类楼出来的学子。
    他们对千启明还不错,很多人都想让他跟着自己一起住。
    千启明一个也没同意,这些学子家中都生计困顿,要养他实在太难了。
    虽然都在一条巷子,张知鱼还在为千启明治病,但是两家几乎没有往来,张知鱼还在做这件事也只是基于大夫的道义。
    千启明也再也没有问过顾慈,只是千母日夜难安,千启明晚间听到动静听到阿婆痛吟了一整夜,便大惊失色,问婆子道:“阿婆夜夜如此?”
    婆子回:“从老爷走后,夜夜如此。”
    千启明神色大恸,强忍着泪,阔别十年终于第一次敲开了顾家的门。
    张知鱼看着只剩一口气的千母,用针刺入她的心口转了转,千母难得吐了一口气出来,睡得稳了。
    出来后,张知鱼就对他道:“她早就该走了,只是靠一口气吊着,想必是心愿未了,不肯离开,我也只能让她舒服一点儿,但到了这个时候,她最痛苦的不是身体。”
    千启明听懂了,送走张知鱼后就跪在阿婆榻前,一直不肯起来。
    千母睁开眼看他,道:“我送走了爹娘姊妹、又送走了千寻,现在连儿子也没有了,老婆子尝够了离散之苦,你才只有这么大,连一点甜也没有尝过,叫我怎么走呢。”
    千启明心口烫得惊人,他知道阿婆强撑着是想送走他,不叫他后事凄凉。
    千启明跪在祖母跟前坚定道:“阿婆,你走吧,我能一个人好好的,我有朋友,无类楼的学子都很照顾我,以后也有人给我收尸,阿婆,你不要担心了,好好睡一觉,再过一年孙儿还去照顾你。”
    千母听了果然精神大好,还久违地起床看了下太阳,晚上就在睡梦中阖然长逝了。
    千启明一连送走两位至亲,千家就剩了他一个人,他就想把宅子卖了,行走江湖去。
    街上的大娘阿爷都有些可怜他,嘱咐道:“万事都能重来,你爹犯了大错,但错不在你,你应该好好活着做出个名堂,卖了宅子,也没田地,如何活得?你阿公在的时候总劝人不要做乞丐,大娘也不能看了你去要饭,留着宅子出去找个工做做,也能活得。”
    千启明还在张知鱼手上调养身体,这件事很快张顾两家人就知道了。
    张知鱼跟顾慈叹:“百姓才是恩怨分明,最有良心的人。”
    他们恨千术,但也不会去迫害千启明,反而还能记得当年千寻的情,用来劝他的孙儿。
    顾慈想着千启明的性子道:“他肯定不会听劝。”
    没过几天果然就听人说千启明天不亮就背着包袱走了,他卖掉了宅子,这些钱已经够他花用一年。
    顾慈和张知鱼坐着马车去追他,千启明站在船上,静静地看着两人。
    顾慈不怪他,但两人之间确实再也不能做朋友了,他们之间隔着千术的人头和顾玉千穿百孔的一颗心。
    想了半天顾慈才说:“一年后,我在码头等你。”
    千启明很高兴,连声道好。
    张知鱼和顾慈站在岸边等他走得远了才慢慢回了家。
    顾慈当官儿了
    姑苏诸事已了,正是放榜的时候,大伙儿终于有了时间在这座古城好好走走,张阿公不乐人挤人,便一脚把儿子踹得老远:“得了信儿就回来,我们在家里等你。”
    张大郎领命而去。
    夏姐儿和赵聪送走张大郎便跳在椅子上耍宝,两人从神京回来,一连这许多日家里都乌云笼罩,不曾有人问他们在神京的事儿,早憋出了一身的病,就差喝黄连水了。
    这会儿夏姐儿猴子似的,正吊在房梁人给人显摆她从神京带来的玩具吃食。
    什么饼子画儿,贵妃用过的碗儿,公主使过的枕头,诸如此类骗子的东西,她是样样不落都给搬了回来。
    张知鱼怀疑积年的旧货都给这瘟猪儿千山万水地盘回来了,忍了气问她:“花了多少钱?”
    夏姐儿云:“当然是都花光啦~”
    她出门前张知鱼怕她受苦,给她装了五百块银子在身上,闻言这钱串子就倒抽一口凉气,骂:“骗子团建你还上赶着送菜!”
    “大姐莫骂,我也做了好事呐。”夏姐儿咂嘴,看着慈姑:“要不是我在皇帝老二本子上画了个王八,他还不知道错!”
    张阿公作为张家脑子发育最全的人儿,自然知道什么叫皇帝,很快他就在椅子上翻了白眼,抖了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
    夏姐儿觉得阿公胆子实在太小了,怪让人瞧不起的,摇摇头,便掏出一封信放在牛哥儿手上道:“牛哥哥,你的袖箭做得不错,一个姓工的老头儿让你过去找他来着。”
    大家凑过去一看,是工部,顿时绝倒——这瘟猪儿玩命真的有一手!
    王牛问她:“老头子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他想揍我,我是把他打了一顿才有的。”
    李氏心都不跳了,脸色铁青。
    “他想要箭,这是我的!”夏姐儿赶紧解释:他吹胡子瞪眼就要揍我,我当然得还回去了。”
    但是她也没贪多,就是拔了他几根胡子而已,大姐说拔毛疼嘛!
    张阿公捂住了半边耳朵,弹起来琢磨着怎么写认罪书了。
    众人——这瘟猪儿太不像话了!几品的官儿你就敢上手拔人胡子?!
    李氏深呼吸好几口气,想着今儿少不得动用家法,就听外头吹吹打打地来了人,手上拿着铜鼓,还戴着红花,见着顾慈就道喜:“恭喜恭喜!”
    从外头人挤人的张大郎也回来了,笑道:“慈姑是第一个。”
    张阿公想着这煨灶猫儿身子骨才好起来,能巴着个尾巴就不错。
    却听那头报喜的说:“错了错了,不是倒数第一是正数第一!”
    张阿公看一眼煨灶猫,转头问张知鱼:“正数第一是?”
    张知鱼眨眼:“案首,顾爹爹中的也是这个。”
    张阿公腿立刻就软下来,只他如今是个见过世面的老头儿,再不肯丢人显眼,气喘如牛,道:“你欠我银子我不要了。”又看张知鱼:“没眼色的小猢狲,还不给人封红!”
    阮氏带些儿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喜色,带着他在顾教谕坟前上了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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