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行微微一愣,垂眼回复:“陛下去京郊了。”
苏公公看着朝云行的背影,八杆子摸不着头脑。
这京郊偏僻荒芜的地方……能有什么?
山中小径清幽,丝毫不见暑热。
马车的轱辘连着转了许久,终于稳稳停下。
驾车的人似乎担心地上怪石嶙峋于是伸了手去想扶着车中的人,可是那尊贵之躯却毫不在意地轻巧落下。
青年帝王身姿挺拔、丰神俊朗,只是分明瞧着有些无措。
太医本想让陛下在勤政殿多休息几日,徐启夏却说什么也不肯帮着劝谏了。只因这位总领太监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对陛下有多么重要。
面前的小院古朴典雅,一排长阶走上去就是斑驳的院门。
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帝王难得有些紧张,心从未跳的这样快过。
当年仆地起兵、登上王座时的台阶,好像都没有这样嶙峋难爬。
他走上前去。
却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能沉默地叩了两声门。
隔了不久,有人轻声问道。
“是谁?”
这个声音清冷极了,但是落入听者的耳中让人的心都颤了一瞬。
齐坞生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说道:“从前说过,要给你带沙漠中会发光的石头。如今终于寻见了……”
里面没有动静。
好像有人淡淡地叹了口气。
“秋翰今日出海,也没有见你去送他。”齐坞生的语气顿了下,不见曾经的锋芒毕露,也不像孩童般不知进退。反而带着一丝温柔的包容。
“娘娘的心是最狠的,说了那么多谎。可是如今想扔了过去的一切吗?”
他没有给那个人继续说出伤人之语的机会。
反而释然地笑了笑。
他的目光落在门口的青苔上,那些郁郁葱葱的生命挤在一起,躲着那明亮的天光。
“其实我早就知道娘娘不想见我。”
那封信中,所有的数字都是暗藏的信息。却唯独最后两句中什么也没有。
「宁愿回到永叙五十四年的春日……」
「一别两宽,此生不复相见。」
这唯独什么都没有说的话,就是她一直压在心里的念头。
俊美的君王有些落寞地转身席地而坐,他的背靠着那扇紧闭的门。将那些记忆中的悔与怨翻来覆去地说。他明明没有喝酒,却被那些汹涌的思绪醉了。
徐启夏颤抖着递上他要的东西。
“娘娘,相见是两个人的事。”
门中的人微微一顿,她好似想到了什么,手像被烫到一样离开了门环。可是刀剑出鞘的声音让她抖了一下,几乎是又一瞬间将门打开。
一把匕首稳稳立在男人的眼侧,血液沿着眼眶慢慢滑落,缀在眼角。
若是再慢上一分……
男人还是在笑,却笑的开心极了。笑的他从石阶踉跄一下跌了几步。
“疯子!”秋仪一把打开匕首。
“这样也不行吗?娘娘。”
男人抿着唇,神色居然还有几分委屈,他抬头看向秋仪。美人站在石阶的尽头,她倾城的容色被洒上了光影。
美的一如初见。
只是如今他半侧面容被鲜血覆盖,倒是看不真切了。
男人慢慢、慢慢、慢慢地跪了下去。
他的脊背挺的很直,并不似哀求。反而让人觉得居高临下掌握主权的是这样一个疯子。
齐坞生就这样一步一抬。
他的领口有些松动,其中金色的链条闪出暗色的光。
秋仪步步后退,他跪着步步向前。
他仰着头看着她,就像年少时初遇的那样,那双黝黑的眼中是孺慕和深不见底的爱。而她就像当年一样无法移开视线。
就好像无论重复多少次,
在永叙五十三年的盛夏,她都会用石子砸开欺辱他的嬷嬷。
对他说:「小孩,跟我走吧。」
那条锁链被帝王亲手、强硬、不容拒绝地塞进了她的手里。
一个牵扯了数十年的阴谋,和无数鲜血淋漓的误会化成了一句。
“娘娘,我把自己给你了。”
无论重复多少次,十九殿下都从未后悔在那个满天繁花的盛夏——
牵起了她的手。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命运中最美丽的蝴蝶就已经停在了无知孩童的指尖。只是需要他停下来,不是用眼睛、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回头去看。
原来那些挣扎在泥泞中的困顿,他用毕生运气遇见了她。
秋家有女,倾国倾城。一朝被选入宫为贵妃。
她说,不想殉葬。
于是扶持母家、玩弄权势、收养皇子。
她躲过了第一次。
除掉周氏、扳倒太子。
她躲过了第二次。
帝王薄情,却为了她设立重重准备,只为了哪怕百年后她也依旧不受任何宫规制约。
这一次她不需要汲汲营营,不需要机关算尽。
她说不想殉葬,
她说想做第一位女官,
她说想看大齐盛世无边繁华。
……
于是就有人记下了她的每一句话,用一生去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