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又闹腾了一会儿,等到了入夜,才逐渐恢复了安静。
三更的梆子响声一过。
松酿举着油灯,朝楼上照了一下,见个个屋子里都熄了灯,于是摘到了裙摆上的银流苏和金铃铛,吹熄了灯,绣鞋踩在地板上,像无声无息在游走的鬼魂,她来到了那间存放药材的屋子门前,伸手轻轻一推。
门开了一道缝。
松酿侧着身子,水蛇一样的腰一晃便钻进去了。
屋子里暗得很。
当双眼适应了黑暗,松酿停在门边再也无法上前一步。
因为她看见窗边一个轮廓静静的站在那里,背对着她。
那分明是个女人的身体,玲珑,纤柔……
松酿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听着声儿,似乎是叹了口气。
那身影抬起手,拨开了床上的木栓,两扇窗户大大的打开,一轮满月正对着窗口,将苍白的月光洒了进来。
高悦行是藏在药箱里一路隐藏自己的行踪的。
毕竟她清楚自己是个女人,再怎么乔装,也藏不彻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是肯定的,除非,她能将自己彻底藏起来,藏在别人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三伏天的气候有多热,进了大漠里,更像是老烙在铁板上一样,她困在箱子里,浑身的汗成丝成缕的淌下,缺水令她口唇苍白,逼仄的空间更是令她时常喘不过气来,但是都拦不住她的脚步。
高悦行一回头,人站在月光下,一连多日的磋磨令她人消瘦了不少,但是气质却越发地令人不敢直视了,尤其是在她不苟言笑的时候。
高悦行借着月光,看清了这位悍名在外的老板娘,歪了一下头,说:“果然人有千面啊……昭容娘娘,当年宫中一别,许久未见了。”
松酿认真地望着她,说:“我不记得我曾去过京城,也不记得我当过什么昭容娘娘。我生在大漠,长在大漠,父亲是商道上的向导,因意外死的早,我从小没见过母亲,我的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名字叫松酿。”
这就是一个锦衣卫暗桩的一生。
可以成为任何人,唯独做不了自己。
高悦行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许久,只问了一句:“叫他来见我。”
也许根本不用高悦行开口。
松酿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随即让出了位置。
白日里坐在楼下看热闹的那个老头早就站在了门外,他仍然拄着自己的细拐棍,但是背不佝偻了,腰也直了起来。
夜那么黑,只要不去瞧他的脸,高悦行几乎可以笃定他就是那个混账玩意儿。
可是高悦行偏偏要看清楚。
她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颗明珠,李弗襄见状就要转身,高悦行一把掳住他的衣领:“回来!”
松酿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药谷的人是不会出来打扰的。
即使今晚药材全部被耗子啃干净,他们也不会出一点动静。
高悦行举起明珠,凑近了李弗襄的脸,将那张脸上纹路看得一清二楚。高悦行简直被这出神入化的易容技艺惊住了:“怎么做到的?”
李弗襄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揭开那一层薄薄的贴在脸上充作烧伤的皮。
高悦行亲眼见证了恐怖的一幕,假皮与真皮黏连在一起,他动手的时候,那简直像是生生剥下了自己的一层皮。
高悦行情不自禁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李弗襄将那块只有巴掌大的假皮撕下来,扣在手上,高悦行终于看清了那薄如蝉翼的模样。
高悦行等着李弗襄卸掉了全部的伪装,明珠一照,他脸上的皮又红又薄,几乎戳一下就要破开似的。
高悦行眼里的心疼快要溢出来了,她凑上前仔细瞧着,甚至能看清渗出的血点子,她靠近小心地吹了吹。
李弗襄牵着她的手,将人带回了自己房间里。
“你在药谷等我该多好。”他说。
“我做不到。”高悦行摇头:“我曾经错了很多很多,有些遗憾,一次就足够了。”
她在说上辈子的事情,可惜李弗襄听不懂。
高悦行从自己的药袋里翻翻找找,拿出一个瓷瓶,挖出一块凉丝丝的药膏,敷在李弗襄的脸和脖子上。
李弗襄道:“一摸荷包上绣的海棠针脚,我就知道是你,狼毒带来的那群人不可能认得出我,除了你,你是怎么猜到的?”
高悦行说:“我根本就不用猜。”
她下手重了几分。
李弗襄知道高悦行此时心情不佳,痛了也不敢躲。
他那根细长的拐棍里,藏着的是他的神舞。
李弗襄顶着一整张几乎快要破相的脸,说:“我亲眼见到了。”
高悦行:“你见到什么了?”
李弗襄:“狐胡的国主已经依附了须墨尔,他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们的部落王子——汝子蔺,狐胡的王庭,现在已经成了汝子蔺的军帐,他出入自如,在那里筹划着如何蚕吞我们的土地。”
他谨慎的模样,像一只正在巡视自己领土的年轻猛兽,一旦受到了威胁,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高悦行有心想安抚住他,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背脊,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再讨伐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