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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也没说要将她挪出远志馆,过几年或许还是要由女傅们来教导,”圣上语气轻快,似乎也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她如今底子薄弱,或许还不入女傅的眼,以后她的功课你替朕看管一二即可。”
    崔女傅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圣上平常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管一个孩子,所以无暇顾及的时候,便要她代为看管,做一个傅母?
    “远志馆距随国公府是有些远,来往不便,又是披星戴月,她困也是常事,”圣上知她一点就透,话里机锋隐露:“你当明白朕的意思。”
    在这事上皇帝似乎早有决断,那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事,崔女傅福身道:“臣午后会派人知会随国公府,杨娘子这般情景,还是住在宫内为宜。”
    宫中也有供女学生住的馆舍,比宫内外奔波更方便一些,而圣上要她不过问杨氏女功课,这也是一件极好遮掩的事情,她跟不上大众的进度,随口搪塞一句另有安排就过去了。
    “既如此,朕也不叨扰了,”圣上扫了一眼窗外,知时辰不早,“女傅辛劳了半晌,还请自便。”
    天子客气关怀,落在崔女傅耳畔,倒像是给了她一晌午的时间来妥善安排这事似的,她见徐福来进来收拾杨徽音的东西也视若无睹,反倒思忖,方才若是自己结结实实打了二十下,圣上会如何作想。
    杨徽音随着徐福来出去,她不知所措,却又被这突如起来的好运满怀惊喜,虽然走出远志馆的时候同样如来时一般沉默,但是就连徐福来也能从那份沉默之中感觉出超乎寻常的兴奋。
    圣上回的不是禁宫中心的紫宸殿,而是与远志馆相近的文华殿,她不远不近地跟着,但是到了门口却又迟疑,被徐福来轻轻往前拥了一把才进去。
    等何有为将门掩好,顿时改换了方才笑眯眯的神情,狠狠瞪了徐福来一眼,叫他去传膳过来。
    圣上起初虽然频繁瞩目,却无意与随国公府的孙女接触过多,若无徐福来多此一举,他猜度圣上或许去瞧过了、赏赐些糕点也便打道回府了。
    他擅自做主地一开窗,反倒教圣人看了一场戏,生出许多事来。
    现在连他都有些猜不准圣意:圣上究竟是将杨娘子当作什么呢?
    文华殿内的摆设一如当年圣上读书时,只是最近新添了绿牡丹的苗株,皇帝垂目去看仍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杨徽音,道了一句“坐”。
    她今日过得不算圆满,甚至还差点受罚,可是却十分高兴,眼睛偷偷觑他的时候,却瞧见他也正在看她。
    “刚刚怎么不知道躲开?”圣上平静问道:“还留在殿内,等着挨打吗?”
    杨徽音在这事上倒是很实诚,点了点头,小声道:“我上课贪睡本来就不对呀。”
    圣上闻言低笑一声,“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圣上了呀!”杨徽音说起这个便精神了许多,她十分期待地望着他,眼睛都是亮的:“我听人说梦都是相反的,可是我真的一睁眼便见到圣上了!”
    作者有话说:
    人有从学者,遇不肯教……出自晋陈寿《三国志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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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圣上闻言微讶,却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瞧着她,目光湛湛。
    他这样的不回应难免叫人猜作别的意思,仿佛只是在看一个小女孩拙劣的演戏,幼稚可笑极了。
    “是臣女失言了吗?”杨徽音的声音弱了下去,颇见失望:“您原本也不该是我这样的人有资格去梦见的。”
    “不是。”圣上将目光收回,轻叹了一声,“朕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他只是、只是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她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仰着头注视着他,无忧无虑,且全然欢喜。
    比他记忆里更加丰润,少了几分如雕塑般冷硬的艳丽,更多的是娇妍天真,教人瞧了便觉得可爱可怜。
    甚至也会这样全然信赖地在他面前笑。
    杨徽音很懂得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她收起自己想要分享的心情,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当何有为吩咐内侍将午膳送进来的时候,她的桌前独有一份燕窝酥,还有一盏乳酪,她就又高兴起来,还没有动羹匙,便被圣上叫住了。
    “乳酪是就着含桃吃的,”圣上看见她手里拿了细长的金勺,如是说:“拿给朕罢。”
    皇帝有一日会因为嫌弃她暴殄天物而和她抢吃的,杨徽音是想不到的,但细想一下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要回去就要回去,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杨徽音依依不舍地看着内侍从她的桌上端走了香甜浓郁的乳酪,吃酥点去了。
    她的眼睛悄悄去窥他,想观摩学习旁人到底是怎么得体地来吃这些东西的。
    果然好看的男子吃起含桃也从容优雅些,与她直接食用不同,那含桃只是用金勺微微一按,就舀了干干净净的核出来,只余嫣红果肉置于醇厚乳酪中。
    杨徽音也不知道自己是更惦记那没吃到嘴的好东西遗憾多些,还是想一直瞧着圣上是怎样完成剔除含桃果肉这样细琐的小事,仿佛其中有多大的乐趣。
    他娴熟且赏心悦目地剥完了一盏,却并没有要吃的意思,吩咐身旁的内侍监,“给她送回去。”
    她眼睛看着,口中却不慢,等圣上让内侍监将那一盏含桃送来的时候,她已经吃完了一小碟鲜鱼脍和小半碗御粳米饭,外加三块小点心。
    “圣人自己不吃么?”杨徽音眼睛不错地看着那一碗鲜果乳酪,神采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忽然有些脸热:“臣女受教于您,还没行过拜师礼,怎么好叫您来动手给我剥含桃?”
    “朕也不用你叫师父,”圣上却只笑笑,声音蕴藏柔和:“你喜欢吃,便自己用。”
    奶香中和了果子的微酸,金勺的柄上似乎留有他指尖的余温,她握住金勺,一点点细品,倒教人看出来几分珍惜不舍。
    何有为觉得圣上今日似乎没有什么胃口,又或许已经心满意足。
    “怎么了?”圣上瞧她吃的慢,淡淡道:“不喜欢?”
    杨徽音吃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还是很不好意思地多了一句嘴。
    “其实我方才做梦,也梦见了圣人喂我吃含桃,”她满口的奶香,期期艾艾道:“不过圣人梦里似乎更严厉一些。”
    她的梦十分短暂,但见识了许多超乎认知的场景。
    梦里的圣上威严得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而她也长高了好些,穿得像是宫里的姐姐们,唯一完全相反的是,圣上将一枚沾满乳酪的含桃递到她唇边时,她却推却了,说并不喜欢吃。
    还说了许多奇怪的话。
    她怎么不喜欢吃含桃,还是一个好看的人来喂,只要想一想,就算不喜欢,也肯定会吃呀!
    圣上似乎有些愕然,但那失态只有一瞬,紧抿的唇角便渐渐松了,他恬然道:“那不是一个好梦。”
    杨徽音也深以为然,出于随国公府的教育,她就是再怎么贪吃也不会吃得十分饱,吃完那一满盏乳酪,望见桌上许多佳肴,也只是恋恋不舍地将碗筷放回原本的位置。
    圣上瞧见她这样心情才好些,莞尔道:“何必可惜,瑟瑟好生读书,晚间还有更好的。”
    这些宫中主子们只动过一口半口的佳肴,通常会被赏给亲近的下人,不会浪费,今日午间事起不意,膳房未能预备齐全,若是来日长久在文华殿中,会有更多她喜欢的珍馐佳肴。
    “那瑟瑟如果不好好读书,圣人就不会给我吃这些好吃的吗?”
    杨徽音很是认真地漱口擦手,从皇帝更习惯的新式高椅上跳下来随在他的身后,往书桌处走去。
    听说当年圣上读书时也时常与秦太傅在这里食宿,秦太傅身体有疾,是跪坐不下去的,所以太后体贴地安排了高桌椅。
    她也很喜欢这里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摆设,也是因为这里是圣上从前读书的地方。
    看见这些旧物,她仿佛也能瞧见当年圣上与她一般,小小的年纪却要起早读书,艰难地从这些书本里领悟大道理。
    圣上遭她这样一问,微怔了怔:“自然不会。”
    他自然不会希望瑟瑟不上进,但她愿意怎样却也随她,不会拿这些美食华裳当作奖惩。
    皇帝在还很年幼的时候,身边便已经没有可以相伴读书的亲兄弟,文华殿素来只供他使用,如今因为多了一个女郎,才添置了矮桌。
    他语声甚轻道:“瑟瑟不必一上来便要读拗口的《上林赋》,循序渐进,《诗经》短小,但也有深意,你能背几首就已经很好。”
    皇帝想一想也知道她骤然拔高的水平是怎么回事,杨文远也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不愿意叫女儿显得太平庸,“你若是觉得《诗经》也艰涩,便先学些更简单的。”
    杨徽音听得出来人真心的称赞,但是圣上跪坐在她身侧,亲自铺纸取笔,那一颗心咚咚直跳,却比方才离得远时更拘谨。
    读书也是需要趣味的,圣上提笔凝思,回忆自己年幼时中宗与太后如何手把手教导他、选择了何种读物,却见旁边跪坐笔直的杨徽音自己从书箱里取出了那本险些要被天子弃之不用的《诗经》。
    “圣人这样说,瑟瑟一定会更努力。”
    她如今离圣上这样近,已然嗅得到他身上浅淡熏香,那种高高在上的隔阂消失,她厚脸皮地自觉多了几分亲近。
    “耶耶本来想教我学几句白诗,是我自己想要学《诗经》。”
    “为什么?”圣上知道她当然是想自己追问,便从善如流地问道:“瑟瑟是觉得它简短押韵?”
    “圣人送了我好些东西,我有时候想和人夸耀一番,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圣人才好。”
    她摇摇头,语气里难掩狡黠,“我听大姐姐说《诗经》里面夸君子的话最多,我背了抄下来就可以随时拿来用呀,并不觉得吃力。”
    只是到了耶耶面前,容易被吓忘记,原本努力背熟了也会忘,但是现在她却记得每一首,迫不及待想现在背给圣上这个新老师听。
    圣上听过此言,孩童的无心之言似乎教他颈处漫上了一点红,他隔了须臾,缓声笑答道:“那倒是辜负杨娘子一片心,朕并非君子,当不起那些赞誉。”
    君子与君王,一字之差,却大有不同。
    他忽然想起来她说的短暂梦境,梦境与现实所谓的细微差别,却只是冰山隐隐露出的一角。
    他曾经是那样殷切,但是她却一再推拒,便是碍于君恩,也不自觉会嫌酸。
    赐给过她的鲜果也不在少数,但是她唯独不爱含桃,也不喜欢赐给她含桃的主人。
    她并不是因为长大而改变口味,只是因为喂她含桃的那个人是他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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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皇帝日理万机,不可能像是寻常老师一样终日教导,但是思及她如今的年纪,少学些正好,他教了些书法与口算,耐心教她一句句跟着自己念。
    春日渐热的暖风带来些午后饭足的困意,杨徽音身量纤小,她坐在胡凳上,圣上自后按住她的椅靠,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右手提笔,在上好的澄心纸上游走。
    他的手足以罩住她,温热却不觉烦腻,就像是她所能听到的稳健心跳一般不生波澜,她嗅到他怀中淡淡熏香,感觉到的也不再是慌乱。
    或许起初还是有些不安,但终究很稳妥、很安心地在纸上写了下去。
    女郎的幼稚笔触被男子从容裹挟,直到最后,澄心纸上出现的钟王风骨还是对得起它独属于天子的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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