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是她母亲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她也是由袁氏带大。
那时候长泰殿里里外外的宫人是由袁氏在管着,在她的记忆中,袁氏尚在时候,日子不算过得那么拮据,也没有那么狼狈。
只是袁氏后来渐渐老了,一次重病之后便再没有起身,依着宫规挪出去之后便一命呜呼。
自那之后,重担便压倒了她的身上。
因为她的母亲是万事不管的——除却每日抱着古琴在窗下郁郁寡欢地弹唱,便是在见到她的时候咒骂不止。
她的母亲不喜欢她,那是她很小就知道的事情。
她曾经在袁氏尚在时候旁敲侧击问过缘由,袁氏只道她的母亲也受了苦,让她多多体谅。
后来她也在其他宫妃那边听过她母亲的过往,她们却说当年她的母亲是真的受过宠爱,否则怎么会有她呢?
无论是何种说法,她不被她的母亲喜爱便是事实并且无法更改。
可那时候她能依靠能依恋的人也只有自己的母亲。
十几岁的年纪最为偏激和敏感,太早把重压扛在肩上,左右也无人扶持时候,便会心生茫然和倦怠。
她发现自己就是不被期待过的那个多余的人,她的父皇记不起她,她的母亲不喜欢她,在偌大皇宫中她的兄弟姐妹们与她也并不亲近,她甚至不如那些宫人。
至少宫人们不会像她这样像个累赘。
脆弱的人会容易因为这些事情而心生灰败,她便就是在与母亲争吵之后跑到了碧波池边呆坐。
她看着碧波池中清澈的水,萌生了跳下去的冲动——沉入这湖中,从此便不必为那些事情争吵了,她的母亲也会因为看不到她而欢喜,她或许还能见到从小就照顾自己的嬷嬷。
可——湖水是冷的。
她低头看着碧波荡漾的湖水,看着湖水中映出她的影子,看到她鞋子上那朵精心刺绣上的花。
也就是在她对着湖水发呆的时候,忽然有人与她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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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在这里,你是哪家的姑娘吗?女眷们都在永安宫,你与她们走丢了?”说话的是一个少年郎,生得高大,相貌俊美,也是她不认识的人。
在宫里没人称呼过她“姑娘”,这略显陌生的对话让她从心底漾起了一些小小的不易察觉的漪澜,她几乎局促地看了他一眼,脑海中之前的纷乱茫然顿时消散,她静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是哪家人?我没见过你。”
似乎便是这句话让眼前这少年郎意识到了她的身份,他挨着她坐下来,口中笑道:“那你应当是陛下的公主,是吗?”
属于少女的那颗敏感的心思被这句话触动,尽管心知自己与那些得宠的姐妹们并不一样,但少女云岚看着眼前的少年郎,还是矜持地颔首:“所以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少年拖长了音调,目光是落在云岚身上的,他语中含笑,“我因为殿中宴会太无聊,所以偷偷跑出来闲逛,殿下不会去揭发我吧?”似乎是真的怕她会去告发他,他从袖子里面掏了掏,拿出了一支草编的蝴蝶,笑道,“我把这个送给殿下,好不好?”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云岚看着眼前那精致的草编蝴蝶,没有去接,她对这些并没有兴趣。
“殿下不喜欢这个吗?”少年问,“那我带殿下出宫去玩,好不好?”
云岚摇了摇头,她对出宫没有半点兴趣,她十日就要出宫一次卖绣品,宫外对她来说并不是很稀奇很神秘的地方。
“唔,那好吧……我叫卫隽。”少年抓了抓脑袋,带着几分不正经的笑,认真看着云岚,眼中似乎有未尽之意,“可我还是想把这只蝴蝶送给殿下。”
云岚踟蹰许久,最后还是接了那只脆弱的草编的蝴蝶。
后来那只蝴蝶被她的母亲扯散扔进了火盆里面,烧成灰烬。
她与卫隽之间会有的结果似乎在最初就有了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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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从碧波池的另一边吹了过来。
天上的云依旧压得很低。
有白色的鹭鸶鸟擦着水面低飞,时而又一个猛子扎到水中,似乎是在抓鱼。
湖水潮湿的味道让人感觉有些沉闷与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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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彦拉着云岚在沧浪亭坐下了,他说起了过去的事情。
他的语气很闲适,过去对他来说应当并不是特别令他不快的事情。他道:“那会儿我父皇还只是梁国公,在京中都不算什么特别的人家,你也知道那会儿京中一个石子砸下去怕不是能砸出九个十个国公出来,因为太多也就不稀奇了。人人都是世家子弟,那么世家子弟便不值钱。那时候朕与兄长虽然会跟随父皇一起进宫来,便得不到什么所谓的优待,多数时候也就只是和其他的纨绔们陪着皇子玩耍了。”
云岚从自己纷杂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她顺着裴彦的话去想从前,忍不住笑了一声。正如裴彦说的那样,当年便是那样一片混乱,自上而下全是乱糟糟的。
也正因为这样,她的父皇丢掉了陈朝的江山,最后被起义军逼得据说从悬崖上跳下。
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她垂着眼眸笑了笑,道:“裴郎说得这般客气,不如说我父皇当年便是让京中全乱了吧?”顿了顿,她又注意到了方才他所说的“梁国公”,倒是忽然觉得这或许的确是有些缘分在的——卫隽当年也说是跟着梁国公一起进宫来,只是那时候便也是如裴彦所说,国公太多,她都没有真正地把那些国公分得清楚。
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了,她应当早就想到卫隽与裴彦应当是有关系的,这世上哪里会有莫名其妙相似的人呢?
垂下了眼眸,她忽然感觉心中空空落落的——就仿佛是,一切早有定数,她所做一切不过徒劳挣扎一样。
裴彦看着她,伸手把她脸颊上的零散的头发绕到耳后,笑道:“怎么了,忽然怎么好像不高兴了?”
云岚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依恋地在裴彦肩头上靠了:“只是想起来从前……想起来从前说不定我们还在这宫里见过,只是那时候宫中永远有那么多人,永远没有像如今这么安静的时候,就算见过,也全然不会有任何的印象吧?”
裴彦揽着云岚的肩膀,笑道:“那时候宫中的确人多——还是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好。”
“是啊,像现在就很好,人少,是非也好。”云岚看向了远处,在碧波池的湖水上有淡淡薄雾,湖水对岸的树木宫殿便在这薄雾中影影绰绰,仿佛仙境。
“但对于皇家来说,这样安静或许是奢望吧!这后宫中总会人多起来的。”裴彦看向了云岚,他目光是温柔又认真的,“不过你放心,在朕心中,你永远是唯一的那个。”
云岚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了裴彦的意思,她收回了目光去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垂下了眼睫,小声道:“是真的吗?”
——她仿佛在问他,又似乎在问自己。
可她明白她自己是无法给予自己一个答案的。
而身边的裴彦却在认真地回答。
“太后想让谢家女进宫。”裴彦说道,“朕现在不想为了这些事情与太后纠缠不清,索性就随了她的意思,免得她总想指手画脚地惹事。”
“这样……”云岚悄然抓住了他的手,又抬头看向了他,“可我只有裴郎。”
“朕不会让她们欺负你,朕永远站在你这边。”裴彦回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吧!”
云岚无声地翘了翘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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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听起来是真的,但的确是假的。
有些事情她心知肚明就是假的,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催眠着自己,那就是真的。
真真假假。
她能分得清楚。
抬眼看向了身侧的裴彦,她与他四目相对。
至少在此时此刻,她和他在一起。
裴彦揉了揉她的头发,示意一旁宝言把饭菜都送到沧浪亭中来。
“陪朕用午膳吧!”裴彦说道。
第9章
从宫中出来,谢简沉默地上了自家的马车。
他在思索裴彦的话。
对于谢太后让谢家送女人进宫这件事情,裴彦是不愉的。
但这份不愉,并没有到让他勃然大怒的程度。
或者说,裴彦是想借着这件事情来看看谢家的态度究竟如何——更确切一些,他谢简值不值得他的重用。
是一味向着太后不知轻重,还是能忠心圣上呢?
太后膝下两个皇子如今不封王便只让他们出宫建府,便已经在说明裴彦的态度。
先帝时候隐而未发的争斗,在现在终于显露出了端倪。
裴彦登基并非只是最终的结果,或者只能算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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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谢府外面。
谢简从马车下来,他见到家仆迎出来,便摆了摆手道:“在宫中用过午饭了。”
“老爷在书房等着郎君。”仆从说道,“是为着宫里面太后娘娘的事情。”
谢简脚步顿了顿,看向了仆从:“还是为着八姑娘进宫的事情?”
“老爷说还想听听郎君怎么说。”仆从道。
谢简叹了口气,便转了方向朝着书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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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书房中,他便见自己的父亲谢瓯正在书桌后面翻书。
“父亲。”谢简上前去打了招呼,等到谢瓯抬头便把话开门见山地说了下去,“或者再劝劝宫中的娘娘,还是不要叫八妹进宫了吧?”
谢瓯放下手中的书册,示意谢简在一旁坐,语气是温和的:“你与圣上说过了?圣上是什么意思?”
“圣上只说……若是长辈执意,当然也不会与长辈计较。”谢简看着自己的父亲,“圣上与两位殿下还有宫中娘娘的关系向来冷淡,如若是那位活着到现在登基也就罢了,还算是有几分情分在的。咱们家与这位陛下从前便不怎么……”
这话谢简没有完全说下去,但谢瓯已经听明白了。
“只是……毕竟不能让娘娘寒了心。”谢瓯如此说道,“娘娘还是向着我们的。”
谢简沉默了一息,没有说话了。
“再者,我们毕竟是两位殿下的母家,我们谢家与娘娘还有两位殿下的关系紧密。”谢瓯轻轻叹了一声,“如今圣上态度也暧昧,虽然给你封了个将军,可咱们家还有这么多人呢,你还有兄弟,如今可都是白白呆在家里没有出路。”
话说到此,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谢简也叹了一声,道:“那便问问八妹的意思吧,如若八妹自己不想进宫,倒是没必要听娘娘的意思。”
“也可。”谢瓯点了点头,便吩咐人去把谢笙给叫到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