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女儿是克制,说:“放学了?”
何姜嗯一声,让出身后的陈明远来。
陈明远其实不害怕老板,他做这份工作已经是拿捏住,还有功夫说:“大小姐面子大,我才敢进来。”
江宋致力于营造女儿的体面,帮腔道:“今天不是她,这份报告你等着重做吧。”
即使是言语之中,何姜仍然知道自己是被偏爱的。
她笑着把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眼睛像月牙弯弯。
江宋透过她总能看到另一个人,忽然说:“快清明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何姜知道他的意思,说:“我还没跟外婆说。”
江宋知道她的顾虑是什么,他掌握着第一手资料,自然知道寄人篱下的女儿过得不算好。
但他作为大人,很应该为别人提供过的帮助做出了断。
他道:“怎么着,我都应该去打个招呼的。”
何姜深知自家舅舅的德性,说:“他们以后一定会来借钱。”
钱在江宋这儿是小事,甚至觉得能用钱解决的都很简单。
但在何姜这儿不是,她犹豫再三,还是拿出账本来。
她妈去世的没有留下存款,但有十万块赔偿款,被她大舅借走做生意。
说是借,她那会也没有做主的本事,是由外婆点头的。
从此以后,明明该是她的钱,每次都要得很不容易。
初中是义务教育,大头在每个礼拜五十块的生活费上。
她住宿,一天三顿饭管自己,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从来没敢点过两个菜。
到高中的时候物价在涨,给的钱却没动,还是每个礼拜五十,要不是她寒暑假在奶茶店打工能补贴点,大概已经饿死了。
上大学后钱是给得多了,但一千块钱在临江也就是活下去的标准。
每年交学费的时候都嗷嗷叫,活像是付出多少。
其实何姜记过账,连一块钱都没落下,这八年她总共从大舅那里拿过七万多。
七万,江宋捏着账本的手越发用力。
他沉默片刻说:“一毛钱都不会给他们。”
何姜也是这么想的,但又怕他觉得自己太狠心,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家丑不外扬。
她不想让她爸觉得她妈的家里都是这样的人。
让人从痛苦中脱离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惨事说出来。
江宋叹口气说:“我还没跟你说过你爷爷奶奶吧。”
何姜确实不太清楚,她的准则是别人不提就不问,她眨巴着眼等下文。
江宋的童年,细说起来没什么值得回忆的。
他自嘲道:“以前谁说我是被爹妈踢皮球,我都会说皮球还挺值钱的。”
他不一样,就是个拖油瓶,是父母奔向各自人生的阻碍。
何姜听得心里一酸。
世上的感同身受,都必须要有相同的经历才行。
江宋活到这个年纪,该看开的也都差不多,只是说出来给孩子听。
止住话头,他道:“所以我总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他明明有条件有能力,女儿却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重蹈覆辙。
何姜倒是觉得自己也有一定责任,尴尬道:“我不该听信谣言。”
江宋也无意跟她解释上头并非都是谣言,拿出一份文件说:“律师整理出来的帖子,你看还有没有补充的。”
他说要告是正儿八经的,只是搜集证据也需要时间。
对于这些,何姜可以说是如数家珍。
她偶尔有脆弱念头的时候都会翻出来看,告诉自己不要去打扰别人的家庭。
江宋都不敢去想她看到这些的时候会有多难过,同时也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女儿的道德感太重。
世上任何东西,都是过犹不及。
他固然期盼孩子具有一切美好品德,但思来想去都觉得这未必是件好事。
任何性格的形成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同样他想帮着改也不知道从何下手,总不能叫她做个没道德的人吧。
哪个当爹的能说出这种疯话?
江宋再没有育儿经验也知道不行,只能把心事按捺下来说:“中午想吃什么?”
何姜刚要说“都可以”,手机响了一声。
她看见屏幕上的消息提醒,眉头不自觉蹙起来,掩耳盗铃似的赶紧揣回兜里。
江宋一边想着孩子也有隐私,一边问道:“怎么了?”
何姜不掩饰烦躁道:“我小舅妈,让我晚上给我表弟线上辅导。”
她是能躲则躲,大多数时间都当没看到,但外婆一定会指责她没良心。
非要讲良心的话,何姜不觉得自己欠过谁,她唯一该感激的人没得到命运的眷顾,只留下她孤苦伶仃。
想到这儿,她面色黯然。
江宋却只注意到那个“让”字,心想好颐指气使,搁这儿使唤谁呢。
女儿前些年过的日子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膛熊熊燃烧。
何姜并不想赘述烦恼,毕竟负能量太多未必讨人喜欢。
她尽量语气欢快道:“想吃大块的肉。”
强颜欢笑让江宋更加心疼,他只能让人准备更多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