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逢春倒没有调和他们父子矛盾的想法,人家家务事,她掺和做什么,到时候再弄得里外不是人。
但既然电话都打到她们这里来了,前不久又刚在人家家里吃过饭,这会儿不好显得太不近人情。
叶逢春想了想,干脆说:“你把他叫到家里来吧,在客厅里凑合一晚算了,明早正好跟你一块儿去上学。”
叶梓照着她的话对电话那头的梁钟说了,梁钟略微扭捏了一下,很快答应下来。
叶梓到客体去给梁钟铺架子床,叶逢春盖上被子蒙头就睡,她一向入睡快,被子一卷,眼睛一闭,之后再发生什么都跟她没关系了。
外面的动静还窸窸窣窣没个消停,叶逢春迷迷糊糊地做起了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监所,睡在又硬又窄的铁架子床的上铺,翻个身都能听见床咯吱咯吱得响,被子上有着永远也散不掉的霉味。
她觉得好像有人在抠她的脚心,她把脚拿开了,那人又挠她另一只脚。
“干嘛啊。”她把两只脚都缩回了被子里面,头脑昏沉得很,似睡非睡,眼皮又沉得睁不开。ⓕцщ℮ňщц.м℮(fuwenwu.me)
跟她床挨着床的是谁来着?好像是肖凌芳,可是肖凌芳整天嫌她脚臭,怎么会挠她脚心。
但床那边传来的的确是肖凌芳的声音。
“喂,别睡了,起来跟我唠会儿嗑呗,明天就要决赛了,你不紧张嘛。老于可是说了,要是再拿一回冠军,她自掏腰包请我们吃叁天羊肉。”
老于,老于又是谁?哦,是她们监区的监区长,不光个头壮实,嗓门还可大了,就像随身带着个大喇叭似的。
老于最爱脸面,每次她们给她捧点荣誉回来都笑得见牙不见眼,平常她也喜欢看球赛,足球篮球乒乓球都看。她们监区连着拿了叁届足球赛的冠军,这是第四届了,所以老于对这回的决赛也很重视。
肖凌芳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你也知道,我明年就该出狱了,我又高兴又难受,要说能放出去也挺好,谁不想要自由?可是外头那个世界就欢迎我吗?还有就是,我也舍不得咱们这群姐妹……”
肖凌芳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远,叶逢春感觉底下的硬板床也在慢慢下落,最后她落地在松软的地面上,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在绿茵场上跑着,风在耳边呼呼得刮着,不知道谁突然跑过来撞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就势倒地打了两个滚儿,地面又软又暖和,天空是前所未有得蓝,她有些不想站起来了。尖锐的哨声响起,裁判果然给了撞到她的那个人一张黄牌……
她试图克服身体里那股懒洋洋的劲儿,想要站起来继续比赛,可是她刚要坐起身,突然整个人又腾了空,下面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声,远处是沸腾的人声,甚至放起了欢快的乐曲。
她感到自己下落时被一双双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紧接着又被高高抛起,迎着和煦的暖风和阳光,一次次地接近蓝汪汪的天空。
叶逢春这下放心了,她们肯定是赢了。
这之后的叁天都有羊肉吃了。
她被抛着抛着,忽然很想上厕所,可是下头的人一直在欢呼,根本听不见她说话。
好不容易等她们把放下来了,她赶紧冲出去找厕所,球场旁边没有厕所,她一路跑回了监室,监室里头的厕所就是一个小隔间,也没有门,她一进屋就看见一个狱友蹲在里头刷手机。
叶逢春来不及想为什么她手里头会有手机了,只是催问她什么时候能上完。
“我明天就上完了。”狱友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是急就去隔壁借一下吧。”
明天?哪有人一上一整天的厕所的,她腿不麻、肚子不饿吗?
叶逢春直接给气醒了。
睁开眼是一片漆黑,包裹着她的被褥暖和又柔软,没有梦里的霉味而是有着淡淡的香气,四周环境很安静,床头的小闹钟滴滴答答地走动着,她自然地舒展开身体,脚底下没有踢到铁栏杆,胳膊也没有探到床下。
和梦里唯一相似的是她此时此刻尿急的感觉。
她蹬开被子去上厕所,一推开卧室的门,虽然黑漆漆得什么也看不清,但还是敏锐地感觉到有两个地方都向她投来了目光,有一个方向还传来了架子床被晃动发出的吱嘎一声。
现在的小孩睡眠也太浅了。
哪像她小时候,别说旁边有人起夜,就是打雷都吓不醒她。
她懒得理会他们,裹紧了外套去上厕所。
这房子就是这点不好,浴室、厕所和主屋隔着那么大一个院子,夜里起夜是真凉。
以后要是翻盖这房子,她非得让在卧室里修个小厕所不行.
叶逢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梦到监狱里的那些人和事了。
兴许是白天踢了球,讨论到周末的球赛,她的梦境就顺藤摸瓜地把一些关联的记忆翻了出来,毕竟她看球踢球就是从监狱里开始的。
叶逢春刚进监狱的时候,纯粹就是自暴自弃的状态,整日阴沉着脸,谁也不想搭理。
她被判了无期,照她对字面意思的理解,无期就是一辈子被关在监狱里也别想出来了,虽然也有人跟她说,就算判了无期,要是表现好的话,也有只蹲十几年就出来的。
那人话说得那么轻巧,好像不是十几年只是十几天一样。
和她同一个监室的都是重刑犯,判十几年到二十多年不等,除了叶逢春以外还有两个死缓改无期的。监室里总是很热闹,经常闹哄到狱管敲门来训斥她们。监狱里其她人喜欢论资排辈,但她们不论年龄也不论力气,就问谁杀的男人最多。
于是监室里的老大反而是一个最瘦小的女人,她下毒杀了她公公、老公、两个小叔还有儿子,逃亡了七年才被抓到,法院考虑到她是被拐卖过去的,那家人还曾经对她有过虐待情节,最后判了她死缓。
女人叫肖凌芳,看起来脾气很好,跟谁都聊得来,也是她第一个来跟叶逢春打招呼,问叶逢春犯了什么事。
叶逢春平常也会听她们聊天,听她们像开玩笑一样讲自己是怎么杀人的,用的菜刀还是斧头,砍了八刀还是十刀,怎么清理的现场又是怎么逃跑好几年不被抓到。
叶逢春从来没见过这么会苦中作乐的一群女人,她们跟着其中一个会唱山歌的学唱歌,声音合起来能把屋顶掀翻,隔壁监室一开始总气得哐哐砸她们中间的墙,后来干脆也瞎嚎起来,两边人比谁的嗓门更大,直到狱管过来挨个监室训话,才装模作样地消停一会儿;她们会给男人编最下流最残忍的段子,一个经典的玩法是把自己男人的名字贡献出来,每个人给他编一个恶心的死法,最后投票决定谁编得最妙。明明在上头来人检查时个个装得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眼泪流得真挚无比,但转过头后脸上分明都写着“我没错,下次还敢”。
叶逢春约莫是她们之中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后悔过的,倘若她当初再冷静冷静,或者能看到一点东山再起的希望,都不会捅出那一刀。
她照实说了,她们倒没有瞧不起她,还把她拉入伙了。因为她来得晚,也只杀过一个男人,在监室里排号只能垫底,年纪大的就算了,有两个年纪比她还小的,也总是嬉皮笑脸地“妹妹”“妹妹”的叫她。
后来她们陆陆续续地出狱了,然后又进来一些新人。
叶逢春还记得肖凌芳出狱前那阵子,她每天晚上都要爬到一个人的床上,和对方紧巴巴地挤着睡一夜,最后一夜,她想和叶逢春挤在一起睡,但是叶逢春块头大,自己睡那张小床都睡不开,两个人就把床垫拖到地上拼在一起,搂在一块睡了一夜。
叶逢春甚至还能想起,那天晚上有两个人夜里上厕所都不小心踩了她胳膊一脚。
她还听见了第二个人偷笑了,说不定就是故意的。
那是她难得失眠的一个夜晚,怕吵到肖凌芳连翻身都不敢,尿也一直憋着。
天快亮的时候,肖凌芳趴在她耳朵边说:“其实啊,我才不是舍不得你们,我就是胆子小,害怕到了外边过不好,被人用有色眼镜看。但我想,我连杀人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啊,是外面的人怕我才对。”
“逢春,你也会有这一天,我知道你胆子大,打起架更从来没输过,你更不用怕,别再偷懒了知道吗?好好表现,老于说下一个考察的就是你,嘘,别跟别人说哈……”
肖凌芳走后,能跟叶逢春说上话的人更少了,她有时候想起肖凌芳的话,会多少表现积极一点,她不算心灵手巧,只能在一些体育比赛里多拿点荣誉回来,有好几回老于都点名表扬她了。
但直到她自己出狱前一阵,老于找她谈话,她才知道老于从来没跟肖凌芳说过类似下一个考察谁的话,非要说考察谁的话,她们所有人都在老于的考察范围里,表现好的都会被老于记录下来。
叶逢春想,肖凌芳或许和监室里的所有人都说了同样的话,这个骗子。
不过,这么会骗人的人在外面肯定能混得风生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