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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逢春走路走得很慢,叶梓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还要时不时停下来等她,看着叶逢春手插裤兜一面走一面漫无目的地张望,他皱了皱眉,但没有开口催促。
    叶逢春也有过走路很快的年纪。那时候她意气风发,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两天用,不愿意浪费多一分一秒在走路这种没有任何价值的事情上。
    现在她成了除了可以任意挥霍的时间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却发现慢下来也有慢下来的乐趣。
    唯一没有变的是,她还是一样的我行我素,永远不会因为别人改变自己走路的方式和速度。
    这条她走过很多遍的小路,弯弯曲曲向高处蜿蜒,越往上越狭窄,一直通向无人的山顶,而两侧的房屋到半山腰就止了步,留些空地给山石和树木。
    这条路曾经是遍地是坑的土路,一到下雨天就泥泞到不让任何一只裤腿幸免,现在好歹铺成了水泥路,加宽到可以容纳两辆车并行,路两侧留出了排水道,随处可见花花绿绿的包装纸。
    小时候,她和邻居家的春枝经常一起顺着这条坡路往下跑,风在前面托着,无形的力在后面推着,她们越跑越快,仿佛马上就能腾空飞起,然而下一脚还是不得不结结实实地落在实地上。
    后来叶逢春上了初中,知道有一种力叫做重力,这个力把她们牢牢捆在这个看起来是平的实际上是圆的的大球上。春枝没上初中,只上到二叁年级,可是没上初中的人也知道人飞不起来。
    春枝姓邓,和叶逢春出生在同一个春天。早在叁十多年前,随着春枝远嫁,山长水远的,叶逢春和她就断了联系。
    但叶逢春总是常常想起春枝。
    叶逢春从小就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爱面子、不低头,从来也不知道忍让,和同村的同龄人都玩不到一起,只有春枝性子软和得像个包子,叶逢春欺负她都觉得没劲,干脆也不让别人欺负她,两个没人理的孩子就整天凑到了一块玩。
    那时候叶逢春学了一句诗,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整首诗她只记住了这一句,因为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春枝。放了学,她把这句诗讲给春枝,春枝一边洗衣服,一边摇头:“闹啥闹,俺娘说,姑娘家不要瞎闹,会闹笑话的。”
    叶逢春跟她掰扯:“咋不能是热闹?”
    “红杏听着也不是个好词。”春枝嘟囔,“电影里不都演什么红杏出墙吗?被骂得可凶咧。”
    “嘁……”叶逢春翘着二郎腿躺在旁边,也不管新换的衣服会不会粘上泥,“是我我就把墙推了。”
    春枝不搭话,闷头搓衣服,过了好一会儿,春枝才小声说:“……带我一个。”
    叶逢春一下被她给逗笑了。
    叶梓拿出钥匙开了大门,把自行车推到车棚里,看叶逢春径直往堂屋走,扬声提醒她:“换鞋。”
    堂屋门口的檐板下摆着个叁层的木质鞋柜,叶逢春往鞋柜上一坐,双脚迭着一起晃荡着。
    叶梓锁了车,沉着脸走过来,一声不吭蹲下身子给叶逢春换鞋。
    他打开鞋柜拿鞋的时候,叶逢春用只穿着袜子的脚蹭他的侧脸,“你不情不愿地给谁摆脸色呢,你爹让你孝顺我,让你换个鞋就委屈你了?”
    叶逢春脚汗多,刚一脱鞋一股味就直冲叶梓鼻子里,叶梓屏气屏得脸色发青,摔下手里拿着的鞋就往水井边走。
    叶逢春知道她的好侄子去给她打水洗脚了。
    叶逢春很难想象叶梓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她们一家子都是土里生土里长的泥腿子,她娘她爹她哥还有她,个个都是能个把月不洗澡的懒鬼,家里永远乱得一团糟,谁知道怎么出了叶梓这么一个爱干净爱到见不得一点脏东西的怪胎,每天天不亮就出来扫院子,还要用水管整个冲一遍,进屋必须要换鞋,连衣服也要赶紧脱了换上睡衣,平常穿的衣服穿一天就要下水,吃饭要分餐,碗筷也绝对不能混用……叶梓这些零零碎碎的毛病叶逢春记都记不清,也根本懒得记。
    一开始叶逢春还觉得烦人,完全不想搭理叶梓。很快她就咂摸出趣味来了,只要她不惯着叶梓这身毛病,受罪的就是他自己。
    就像现在,叶梓为了不让她穿着那双在工地趟过的脏鞋进屋,就得自己蹲下来给她换鞋,他受不了她脚上的味,就得打水给她洗脚。洗衣服刷碗这些事更不用说了,叶逢春吃完饭就往沙发上一瘫,叶梓根本没法忍着脏碗筷不刷脏衣服不洗过夜。
    再怎么看不惯叶逢春,叶梓也只能忍着,毕竟这房子还是挂在叶逢春名下,跟叶梓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想过回从前的清净日子,除非他自己另找住处搬出去。
    叶逢春想起这事就好笑。
    当年她跟家里就因为这房子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她哥结婚需要新房,她爹就说把这房子腾出来给她哥,她们再另外买个小点的住,叶逢春住惯了老房子不想挪窝,就死活不搬,还出了个昏招——她把初中同学邹志军拉过来说她俩要结婚,也需要新房。
    房子的事她娘和爹都不同意给她,同意她和邹志军的事倒是很快,毕竟邹志军家里条件在这一片儿算是最好的,人长得俊,还老实本分,家里房子盖得又大又敞亮,叶逢春嫁过去就能有大房子住,更没有道理跟她哥抢房子了。
    要出嫁的姑娘家跟要娶媳妇的哥哥抢新房,谁听了这事都要说叶逢春无理取闹,为这事,叶逢春跟她哥本来还凑合的关系彻底僵了,又过了些年虽然缓和了些,但总是好像还隔着点什么。直到前几年,她哥得病快死的时候,把房子过到了叶逢春名下,还托人跟她说以后等她出来了让他儿子给她养老。
    叶逢春只觉得她哥真是精明,房子虽然过给她了,他儿子不还是住着吗?说什么让他儿子孝顺她、给她养老,还不是看她没孩子,先让他儿子把坑位占着,打算等她断了气再把房子拿回去。
    但现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叶逢春想她哥临死前肯定也是跟叶梓交代过的,不然叶梓也不会天天忍着她的脚臭给她换鞋,伺候她换衣服和洗澡,还把自己睡觉的房间都“让”给她了。
    叶逢春的脚泡在温水盆里,叶梓垂着头给她搓着脚面,力道重得把叶逢春这么粗糙的皮肤都搓出了红印。
    先前叶梓还敷衍着端过凉水给她洗脚,被她一脚踢翻湿了一身水以后终于懂事了不少,知道给她兑上热水试试水温了。
    叶逢春看不清叶梓现在的脸色,但想也知道有多难看。她不禁好奇,叶梓会在心里骂她吗?因为无论叶逢春做得多过分,叶梓嘴里也没说过一句脏话,连反驳的话也很少。
    虽然叶梓本来就是个话很少的人,但小地方长出来的男孩,不爱说脏话的,叶逢春还是很难得能见到一个。
    她把没被叶梓按住的那只脚拿了出来,湿淋淋的还滴着水直接就往叶梓嘴里送,“要不还是用嘴洗吧,我可还记得你这张嘴、这条舌头有多巧呢,跟姑姑就不要见外了吧。”
    叶梓手猛得一歪,打翻了脚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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