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惠顾!”
裴邵拎起收银员递过来的袋子,嗯了一声,转身。
门口的电子铃声在他推门的时候响了一声,门外跑进来两个小孩,背着书包,边笑边跑进来。
袋子里装了几罐啤酒和香烟,圆罐在袋子底部撑出凸起的形状。裴邵抬起手,避开两个小孩,走出了出去。
外头的天气阴沉,像是要下雨了,一阵冷风刮过,冷风裹着落叶,刮蹭着地面在他面前划过。
“裴邵……”
他的脚步一顿,但没回头,皱着眉毛往前走。
脚步就跟在身后,与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陪他走近小区,走过一段小路,然后跟在他身后站进电梯。
没人说话。
裴邵抬着头,看着按键上放的方形电子屏幕。
数字慢慢变化,电梯叮了一声停下,门缓慢打开。
他捏着钥匙走出电梯,低着头开门。
门锁打开的一瞬,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扭过头,看着她。щoo壹㈣.Ⅽoм(woo14.com)
她的眼睛泛红,直直地看着他,叫他的名字,“裴邵……”
她很憔悴,从他认识阮月安起,就没见过她这样憔悴过。她似乎从来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张扬且跋扈,像现在这样,露出这种表情的阮月安,他从没有见过。
握在手腕上的手很凉。裴邵闭上眼,捏着钥匙的手没动了。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裴邵睁开眼,盯着她。
“我说了,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他挣开她的手,打开门。
阮月安不该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他。是他一直在把阮月安往外推,推给蒋绎。也是他,无视过很多次阮月安提出想要结束的请求。无论当时阮月安说出的请求是否出于真心,不可辩白的是,他都无视了。
是他亲手造成今天的局面,该说对不起的不应该是阮月安,而是他自己。
是他活该。
他能够清晰地认识到造成现在局面的原因,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待阮月安,但他仍会感到愤怒。
愤怒什么?
愤怒阮月安背叛自己?是他亲手把阮月安推出去的。
还是愤怒蒋绎的背叛?蒋绎从来都没有义务要对他坦诚一切。
更或许是愤怒自己的愚蠢无能?愚蠢他看不出枕边人与身边人的变化,无能于他根本无法预料与掌控这种变化。
他不知道,或许都有,也或许都没有。他想不出来,也不想再去想了。
痛苦绵长而持久,他无暇去分辨痛苦的来源。
“别再来了。”他说。
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蒋绎应了一声,门被打开。助理拿着两份文件走过来,要他看了之后签字。
蒋绎合上电脑,戴上眼镜,端起搁在电脑边的咖啡,喝了一口,接过文件翻阅。
翻到最后一页,他扭头在桌上找钢笔,刚才还用来着,这么一会就不知道哪去了。
身边助理递过来一支签字笔,蒋绎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了声谢谢。
助理拿着签好的文件与他聊了几句,蒋绎点点头,挪开眼,抬起手轻轻触碰电脑的边缘,有点想吸烟。
窗外的天气很好,夕阳将落,天边映着一片暖色的余晖。
助理离开后,蒋绎坐在那发了一会呆。他在想一些事,一些他想了很久的事。
关于裴邵、关于阮月安……关于他自己。一些他曾经想过的、没想过的事。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人,接了电话。
“小绎,下班了吗?阿姨没有打扰到你吧?”
蒋绎摇摇头,食指按着电脑边缘划过,“没有,正准备下班。”
那头哦了一声,问他今天回不回来吃饭。蒋绎说明天公司还有事,就不回去了,周末会回去。
那头又嗯了一声,顿了顿,问他,“你知道裴邵最近怎么了吗?”
沿着电脑边缘划过的手停住,蒋绎看着自己的手指,没说话。
“他这两个星期都没回来,打电话要么不接,要么就说在忙,我前几天去他那看他,门都不让进,在门口聊了不到五分钟就赶我走。”
“你知道他是怎么了吗?跟月安分手了?没有吧?”
“没有。”蒋绎拉开抽屉,拿出烟和烟灰缸。
“那是怎么了?他遇到什么事了吗?”
蒋绎垂眸看着被卷在白纸里的细碎烟草,轻轻捏了捏,细碎的烟草落了一点出来,掉在他的裤子上。他放下烟,捏起掉落的烟草碎,在指尖轻轻摩挲。
他该怎么跟邵姨说?说他跟裴邵的女朋友上床了?还是跟她说裴邵和阮月安跟他玩3p玩脱了?
蒋绎捏着烟草碎,丢进垃圾桶,单手撑着办公桌站起身。
“我不知道。”他说。
蒋绎听着电话那头的人叹了口气,他转向办公桌旁的落地玻璃,看着窗外的余晖,声音很轻,“我会去看看他。”
电话挂断后,蒋绎仍在窗边站着。
他握着手机看向窗外。那天之后,他去找过几次裴邵,但都没能好好跟他说上一句话。
他了解裴邵,在这种时候,裴邵是不会跟他说任何一句话的。裴邵不会跟他提起任何关于阮月安的事,当然也不愿意听他提起。
蒋绎眯起眼睛,他和裴邵上一次产生类似这种的隔阂是什么时候呢?
想不太起来了,好像是没有的。
他比裴邵了解他要更为了解裴邵。他能知道裴邵现在是怎样的心情,也能知道裴邵对待他会产生怎样的怨恨。他都知道,他早就知道。早在他察觉自己对阮月安有那种不该有也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时,他就想过会有现在这一天。
那当时的他有为还未发生的今天做过什么准备吗?蒋绎想,应该是没有的。
不然的话,他就不会看到阮月安那样流泪了。
想到阮月安,蒋绎闭上了眼睛。
或许他不该在那天晚上去找她的,至少也不应该在那种状态下被裴邵发现,让阮月安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
蒋绎抬起手,手掌贴着西装外套上滑,轻轻盖在心脏的位置上。
不过,如果有机会重新再来一次的话……他想他还是会去找阮月安的。
在那个夜晚,在阮月安拒绝之后,在他知道裴邵会来,在他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在他知道一切之后……他都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因为机会难得,也因为他早就迫切地想要打破现在的一切假象。
他厌倦了伪装,厌倦了跟他们玩3p游戏,也厌倦了只有在那个游戏中的自己才能表达出爱意。
他要抛弃曾经的那个只在幻想得到的自己,他要让阮月安回馈于他同样的爱意,也要让裴邵真正的认识……或者说是想起,想起裴邵忘掉的、曾经的他是什么样子。
蒋绎睁开眼睛。
曾经的他是什么样子……他自己都快忘了。
当他得知阮月安要离开这里,离开他、离开裴邵的那一刻,他才猛然想起,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入秋不久,夜晚的空气开始变冷。
蒋绎从车上下来,抬起头望了一眼夜空。夜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灰蒙蒙的一片,似乎这个世界只剩下了路灯这一种光亮。
冷风吹过,鬓角的碎发划过脸颊,他收回视线,迈开步子朝裴邵的家里走。
他的手握成拳,插在风衣口袋里。风卷着落叶从脚边滑过,皮鞋踩过落叶,发出一声脆响。
蒋绎想起了在电话中与阮月安的对话。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当他在一次被裴邵拒之门外后,他拨通了阮月安的电话。
电话被挂断两次后,终于被接起。
他叫了阮月安的名字,阮月安没有回应。
于是两人陷入沉默。
阮月安率先开口,她说她要离开这里。
蒋绎问她要去哪里,她说英国。
意外吗?蒋绎不知道。不过听到她说完要去英国后,他的确开始慌乱。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也想不到阮月安会选择离开。
短暂的慌乱过后,他又沉静下来。
他问阮月安还会不会回来。
阮月安说她不知道,然后沉默很久,说她这段时间好像做了一个漫长而悲伤的梦。在这个梦中,她找不到自己悲伤的源头,也分不清自己何时在梦中何时又在现实。她有时候会听不到阮宁跟她讲话,也想不起来很多事,好像她的一切精力都放到去寻找那个悲伤的来源、去寻找自己到底是身处现实还是梦中的证据去了。
蒋绎沉默着听她说完所有,在她的尾音中,说了一声对不起。
然后阮月安就笑了起来。
非常短暂但很轻快的笑声。
她说,我们叁个真奇怪,都在跟对方说对不起,都只跟对方说对不起。说完之后她又问蒋绎,你跟他说了对不起吗?
蒋绎说他说了。
阮月安没说话了,她沉默了一会,叫他的名字。
蒋绎其实很喜欢听她叫自己的名字,从他们初识到现在,无论她是以何种态度叫出来,嚣张或者哀求,他都喜欢。
可在这一刻,当阮月安叫出他的名字,他却皱起了眉。
他不喜欢她叫他名字时掺杂着的悲伤。
这种悲伤不适合阮月安。
“蒋绎,你知道吗。我有时候我觉得你很难被看透,又有时候觉得你的目的表现得太过明显。你毫不掩饰你的想法,你说你要我爱你,把你当成无可替代人。”
蒋绎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随着她说出的话而加快。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把你当成无可替代的人,我们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困境。”
他当然想过,因为此刻他们的困境就是由此而生的。
不过有一点阮月安没有说出来,他想要的其实不是也成为,只有一个‘也’对他来说不太够。
他想要‘只’。
只有他。
人类的欲望其实是无穷无尽的吧,蒋绎想。
曾经的他庆幸过还好不是喜欢,期待过跟她成为朋友,也惊喜过能在这里遇到她。这一切的游离在外的情绪从他真正的触碰到阮月安之后开始转变。他慢慢的不再满足于只是能够触碰,他变得想要回应,得到回应之后他又开始渴望这种回应只对着他一个人。
仿佛他的欲望在碰到阮月安的那一刻就被打开了被那个称之为节制的阀门。
他想要更多,他贪得无厌,因为欲望的阀门一旦被打开,就很难被填满。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告诉阮月安,他只是沉默着听她说完,然后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再次跟她说。
对不起。
杯中的酒液裹着冰,在绚丽的灯光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
裴邵握住搁在桌上的杯子,指腹在玻璃杯的切割面上轻轻划过,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身后有人靠过来,手臂揽在他的肩膀上,亲热地问他,“怎么了,看着心情不太好啊?”
裴邵侧目看了一眼趴在肩上的东子,没说话。
“不是我说你,这段时间怎么这么难约啊?一叫你就是有事有事的…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忙?”东子收回胳膊,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扭头看着他,“不光你,蒋绎也叫不出来,一叫就说在忙……你们怎么都这么忙?”
裴邵还是没说话,他握着杯子,垂着眼。
东子又跟他说了几句,都不见回应,就不说了,端着杯子凑过去,在他的杯子上碰了一下。
“喝一杯。”
裴邵点点头,端起杯子仰头喝了。
“操,喝这么猛?”
圆形的冰块抵在唇边,一阵冰冷的凉。裴邵放下杯子,抬眸看了一眼酒保,指了指自己的杯子。
很快,又一杯同样的酒被滑到手边,裴邵抬起手,指尖按着杯沿轻轻划动。
东子看着他这副样子,沉默了一会,试探着问他,“跟阮月安闹矛盾了?”
裴邵皱起眉,没说话。
“害,情侣哪有不吵架的嘛……哥们给你支两招哄哄?”
“用不着,喝你的酒吧。”
“嘿?”
跟东子分开,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
裴邵站进电梯里,握着钥匙闭上眼。
电梯门打开,他睁开眼,与立在家门口的蒋绎对上视线。
蒋绎掐了烟,看着他。
裴邵当看不见他,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你半个多月没回家,邵姨很担心你。”
“知道了。”
蒋绎伸手挡着他要关上的门,“我有话要对你说。”
“不想听。松手。”
蒋绎不松手,就站在那挡着门。
他看着裴邵,他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一起生活一起长大。裴邵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在蒋绎的世界里,就像是一颗永远都在发热的小太阳。在蒋绎陷入黑暗的时候,是裴邵走入黑暗把他拽出来,也是裴邵拽着他,拽着他一路跑离黑暗。
蒋绎垂下眼,看着他。
现在,这颗小太阳要熄灭自己的光芒了。
两人对视,过了一会,蒋绎跟他说,“阮月安去英国了。”
裴邵心中一动,捏着门把手的手紧了紧。他看着蒋绎,笑了一声,叫他的名字,“蒋绎……”
蒋绎没吭声。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会打你?”
“我要去英国找她。”
裴邵没说话,他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
“如果你要退出,我不会拦你。”他说,“或许这样会让阮月安很难接受我,但我很乐意去尝试。”
毕竟他都等了这么久,不会再差与之相比那么短暂的一刻。
裴邵抬起眼,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不装了?”
听到这句话后,蒋绎看着他,也笑了起来,以一种极为轻快的语气回答他。
“不装了。”
长久以来被浓厚的低落情绪所掩盖着的愤怒在此刻破土而出,势如破竹。他瞪着蒋绎,在他的话音落下后挥拳。
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裴邵早已习惯了现在的蒋绎,从那个夜晚,从他在自己面前那样流泪之后他就忘了。忘了曾经的那个蒋绎是什么样子,忘了那个在小时候的某个瞬间,曾经让他感到过害怕的蒋绎。
他的本性从来不是这样,他的本性恶劣,又极善隐藏。
明明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但蒋绎就是要比他更为狡猾。他了解一切裴邵不了解的规则,也非常善于运用这些规则,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人表演出一个乖巧且聪慧的孩子形象。
或许他就是这样对待阮月安的。
拳头落在他的下巴上,他鼻梁上的眼镜顺着他扭头的姿势落下,但是还未落地,便被他接住了。仿佛现在发生的一切他都早有准备。
裴邵握住他的衣领,把他拖进门内。
蒋绎的脚步凌乱,他握着眼镜,抬眸眯起眼看着裴邵。他的脸上是极度的愤怒,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裴邵这样的表情了。
从上一次他为自己出头之后?
蒋绎跟裴邵小时候好像也打过架的。
那时候蒋绎并不是现在这样的性格,他只是看起来乖顺。他知道该怎么在大人面前表现才会获得夸奖,他知道大人们喜欢听什么,也知道他们喜欢在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做什么。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打架,他并不讨厌打架,相反的,他甚至有点享受。享受被打的人露出哀求的眼神,发出痛苦的哀嚎。
或许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慢慢学会了骂脏话。但这很快就被家里人发现,他们很惊讶于听到他在房间里骂脏话,并且很快就教导他小孩子不应该骂脏话,他们也不喜欢听他骂脏话。
所以蒋绎就不再骂脏话。
但是他开始频繁的以被骂脏话、自己并不喜欢听到脏话为由,去教训一些人。
裴邵是少数他听到骂脏话而没有任何反应的人,因为他们一起长大,因为他们比其他人要更为亲密。或许也因为这本来就是他想要宣泄的一个借口而已,也或许是那个时候的他意识到了裴邵对他没有任何威胁。因为裴邵很信任他,并且心思过于透彻,以至于蒋绎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是裴邵的性格又极为顽劣,几乎成为当时所有家长口中的反面教材。
所以他在裴邵面前从不隐藏,他想要怎样就怎样。
裴邵当然感到奇怪,但是他又很快的习以为常。
但当他的父母去世后,一切事情都开始转变。他变得沉默,裴邵也变得对他处处小心。
他知道裴邵是真的在对他好,也知道裴邵一定是出于真心,但是他就是心里不舒服。
为什么不舒服?
因为他知道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变,他只是学会了伪装。在不论任何人面前伪装。
他慢慢变得更加乖戾和狡猾,而裴邵却仍然是那样的阳光。
阮月安偏偏就喜欢他那种愚蠢的阳光。
曾经的蒋绎想要试着像裴邵一样,以阮月安喜欢的姿态去靠近。但他又很快就意识到,如果那样做的话,他并不算得到,反而会成为替代品。
他不想要成为替代品,他要无可替代。
当他们第一次邀请他的时候,他是怎么样的心情来着?
他好像极为兴奋,又好像过于平静。
他不记得了。
他知道裴邵把阮月安看得有多重,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对他做出这种低劣的背叛。裴邵对他太好了,好到有时候他会去想,是不是他已经发现我喜欢阮月安,故意以这种姿态来告诫我,不许不能也不该跟他争抢。
真是卑鄙又低劣的想法啊……
他就是以这样的念头去揣摩裴邵的,也是以这样的念头来告慰自己,这算不上背叛。
不过曾经的他是很怕裴邵知道他对阮月安的心思的,但事到如今,他的内心反而没了当初的胆怯。或者说,他早就在期待着有这么一天,期待让他知道自己对阮月安的想法。
他要与裴邵相争。
蒋绎看着他,在他极为愤怒的目光中,露出一个浅笑。
他抬起手,握住领子前的拳头,说,“裴邵,你根本配不上阮月安。”
“我跟她才是同一类人,我们才应该是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