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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重玄中峰清涵崖, 玄冰窟。
    谢爻正在打坐,忽然心中一悸,睁开双眼。
    他先传音给郗子兰,得知她安然无恙, 又传音给夏侯俨, 这回却是无人回答。
    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又向同去赤地的几个同门传音, 然而都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到了这个地步, 显然是赤地出事了。
    可是不久之前夏侯俨还与他传过音,将赤地的战况告知于他,虽然双方相持不下,但战事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两人传音时, 夏侯俨等人刚撤回战船上,难道半夜忽然起了什么变故?
    谢爻捏了捏眉心,将神识与护宗大阵相连,片刻后, 他发现夏侯俨的护阵印消失了, 这意味着获他多半已经死了。
    谢爻心里蓦地一空,他与这掌门师兄其实一直不算亲近, 他和谢汋入门时夏侯俨已经三十多岁, 与其说是师兄, 更像半个长辈,师父殉道后, 夏侯俨身为掌门威信远不及先辈, 能撑起重玄门楣实属不易。
    相处了几百年的人忽然不在了, 饶是谢爻冷情,也觉心里像是忽然缺了一块。
    但此时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夏侯俨等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爻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多年来甚少过问门派中事,这次夏侯俨联合各大宗门出兵赤地,他也只了解大致情形,宗门去了哪些人,别的宗门又去了多少人,他甚至都没有留意。
    他便即御剑去了章长老的仓果宫。
    章明远暂代掌门一职,赤地的战报全都传到他这里。听闻夏侯俨出事,他亦是大吃一惊:“今日戌正前后还有战报传来,说夏侯掌门等人已撤至飞舟上,等待明日再一鼓作气攻城,怎么半夜会出事?”
    谢爻道:“章师叔这里可有名录?”
    章明远忙道有,立即找了出来。
    两人按着名单上的顺序传音给那些弟子,然而从头到位都没有一个人回应。
    他们又联络了一起征赤地的宗门,对方一查证,果然那些人也是音信全无。
    章明远道:“其中定然有什么蹊跷,派几个弟子前去看看吧,那么多人总不可能在顷刻之间全军覆没。”
    谢爻道:“我打算去趟赤地。”
    章明远迟疑道:“神君坐镇宗门,不容有失,不如还是老朽带几个人走一趟吧。”
    两人尚未商讨出结果,谢爻忽然收到了郗子兰的传音。
    他蹙了蹙眉,温声道:“子兰,你那里可好?”
    郗子兰声音打颤:“阿爻哥哥,掌门师兄那边是不是出事了?”
    谢爻未曾料到她是为了这事:“是听谁说的?”
    郗子兰道:“阿爻哥哥可记得我那个沈氏的弟子?和少殷在一起的那个?”
    谢爻道:“记得。”
    郗子兰道:“方才她给我传音了。”
    “她说了什么?”谢爻问。
    郗子兰迟疑了一下,方才道:“她说偃师宗的人将她和少殷捉走后,过了几天便放了,他们在赤地与掌门师兄会和,然后……”
    谢爻听她欲言又止,猜到其中有内情,便安抚道:“你如实说,不必担心。”
    郗子兰“嗯”了一声:“她说掌门师兄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把她带到底仓里问话,然后就一直将她囚禁在那里,她一直在设法向外传音,但是始终传不出去,直至不久前,她说感到囚禁她的那间小舱室忽然动起来,似乎是飞离了飞舟,然后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听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声接着一声。”
    她顿了顿道:“她被震晕了过去,醒转过来试着给我传音,发现这回能传出去了。”
    堂堂掌门竟然将门下一个小弟子囚禁在暗室中,这事说出去恐怕没人会相信,谢爻初听也觉荒谬,但略一思忖,便想到大约是为了偃师宗的消息。
    但是夏侯俨身为掌门问弟子几句话,何必要将她囚禁起来?除非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要做,不能让这弟子将偃师宗的消息泄露给别人。
    这别人自然也包括他。
    谢爻只一刹那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像是永远沉不到底。
    先是凌霄恒,然后是谢汋,如今是夏侯俨,这些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露出另一副面孔,一种窒息的感觉渐渐包裹住他,就像慢慢溺水。
    他定了定神:“她眼下在哪里?”
    郗子兰道:“她将方位传给了我,在赤地西北方向的沙碛里,离琅玕城不远……阿爻哥哥,她听到的那些巨响会是什么?掌门师兄他们没事吧?”
    那样大的动静若非天劫,便只有大量灵力瞬间用九天真火引燃,而灵力的来源也不难猜——夏侯俨这次出征出动了好几艘战船,每一艘的底仓里都装载着大量灵力。
    他迟疑了一下,决定先将夏侯俨的死讯隐瞒,郗子兰伤势未愈,这时候再添哀恸只会雪上加霜。
    “你安心养伤,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在。”谢爻安抚道。
    郗子兰轻轻“嗯”了一声,听起来安心不少:“我好好养伤,不给阿爻哥哥添乱。”
    断开传音,谢爻便向章明远道:“我即刻动身去赤地,宗门之事有劳章师叔。”
    章明远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多劝,只道:“应当的,神君保重。”
    谢爻用缩地术,御剑大半天的路程只用了半个多时辰,眼前的景象比他预料的更惨烈。
    赤地魔域原本就是蛮荒之地,只有几座城池还算热闹,如今几乎尽数夷为平地,到处都是未熄灭的烈火,冒着黑烟的残垣断壁,相枕籍的尸骸,有城中魔修的,也有修士的,有失去双亲的稚子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战船的残骸散落四处,有的还在“噼噼啪啪”地继续燃烧。
    谢爻御剑在空中缓缓飞行,俯瞰着这炼狱般的景象,目光并未在任何地方停留,寒潭般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最终在琅玕城西百里处找到了囚禁沈留夷的东西。
    那并不是个舱房,而是个形似方盒的法器。
    他解开了上面附着的阵法,将沈留夷解救了出来。
    沈留夷坐在沙碛中的一块岩石上,一双眼睛已经肿成了胡桃,满面都是泪痕,见了谢爻,先是一怔,随即又哭了起来。
    谢爻给了她一瓶灵药,沈留夷小心接过喝下,感到舒畅了些,连忙拭去眼泪,便要行大礼:“弟子多谢神君相救。”
    谢爻拦住了她:“你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
    沈留夷对这位神君一向又敬又畏,不过有了幻境中那段遭遇,畏惧显然占了上风。
    讲到她被囚偃师宗的经过时,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幻境的事说出来,这一丝犹疑没有逃过谢爻的眼睛。
    他淡淡道:“把一切如实道来,别遗漏什么。”
    沈留夷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心头顿时一凛,他的神情语气分明都很温和,但她却莫名感到后背发冷,手心也沁出汗来。
    她不敢隐瞒被投入幻境之事,便提了一嘴,暗暗盼着玄渊神君别深究。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谢爻抬手打断她:“你在幻境中遭遇了什么?”
    沈留夷只得照实说,在讲到梦境中她被夺躯壳、割神魂时,谢爻的脸色越来越冷,眼中却闪着一种似冰冷又似灼热的光彩。
    沈留夷将梦境中的几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谢爻沉默良久,从袖中取出一只枣核大小的小舟,小舟见风就长,很快便长成一艘飞舟。
    他向沈留夷道:“你自行回宗门。”
    说罢便转身向沙碛中走去。
    沈留夷下意识地追出两步,踌躇着道:“神君不回去么?”
    谢爻停住脚步,转身道:“我有别的事。”
    沈留夷不敢多问,行礼恭送他走远,这才乘上飞舟往重玄的方向飞去。
    正是日落时分,余晖将沙碛染成一片金红的海洋,沙砾在阳光里闪着光,犹如粼粼波光。
    谢爻御剑在广袤无垠的沙海上飞行,茫然地搜寻着什么,听完沈留夷的话,他的神魂便似抽离了躯壳,他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嫣儿还活着,她回来了。
    她曾经离他那么近,简直触手可及,他本该认出她来的,第一次见到那凡人少女,第一次见到偃师宗主,他都莫名感到熟悉,但他不敢相信。
    心魔慢慢攀上他的后背,纤细的手指慢慢勒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发出满是恶意的呢喃:“找到我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你敢面对我么?还是再杀我一次?”
    她的十指越收越紧,那种缓慢窒息的感觉又攫住了他,他感到自己身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中,不断地往下沉。
    他不知道自己找到了嫣儿之后该怎么办,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找到她。
    就在这时,他看到远处似有什么在闪着光,他催动灵力,如一阵风般飞到近前。
    那是一艘银白的飞舟,比重玄的战船要小得多,只能容纳百人左右。他认出这是夏侯俨的法器,甲板上有个须发皓白的紫袍道人,他双目紧阖盘膝二座,膝上放着一只金色罗盘。
    谢爻认出那是七星宗的韩长老,他这方罗盘号称清微界首屈一指,据说没有他寻不到的迷阵。
    飞舟附近的沙地斑驳一片,他定睛一看,是散落一地的尸骸,大部分尸骸都被什么啃咬过,有的几乎只剩下一具白骨,他依稀辨认出几个宗门的弟子道服,其中当然也有重玄。
    有几具尸骸明显要完整得多,衣饰也不同于一般修士,谢爻扫了一眼,好几个都是熟面孔。
    夏侯俨亦在其中。他仰面躺在沙地上,双眼圆睁,喉间一道干净利落的剑伤。
    他一飞近便感觉到了阵法残余的灵力,从灵力的波动上,他判断出那是神机鬼藏阵,几大宗门的阵法高手联手布下这样的杀阵,用来对付谁不言而喻。
    谢爻举目四望,这里没有冷嫣,没有她的尸首。
    她还活着,这念头像是一粒小石子投入水中,在他心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谢爻定了定神,落到师兄身旁,收了剑,用手将他的眼睛合上,然后从乾坤袋中取出聚魂瓶,开始搜魂。
    然而夏侯俨的魂魄已消散得无影无踪,非但是夏侯俨的,谢爻试了又试,聚不起任何一个魂魄,这片沙地上四五十人,无一留下魂魄。
    所有人的魂魄同时消失,这很不寻常。
    他闭上眼睛,放出神识将这片区域搜寻了一遍,终于在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波动,也是阵法的残余,不过不同于神机鬼藏阵,这种阵法却要高明得多,也隐秘得多。
    能布出这种阵法的人,他所知道的只有一人,但不可能是那个人,因为他早在五百年前便已死了。
    谢爻静静地感受着这缕细微的灵力,想要说服自己,然而却从中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这缕灵力很快也消散在天地间,仿佛从未存在过。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郗云阳昨夜就在此地,布下了一个诛邪阵。
    师父临死前不久将这种阵法传给了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诛邪阵的威力,没有人能逃脱,无论活人还是死人。
    阵中的一切都会随着阵法消散,就如一阵风逝去,留下的唯一痕迹便是这缕灵力。
    他诛的是谁?
    谢爻感到有只冰冷湿黏的手慢慢攫住他的心脏,他低下头,看见一只苍白纤瘦的手插进他的胸膛。
    心魔在他耳边嘻嘻笑着:“真不巧,看来你又一次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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