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姓谢,他们待他和堂兄有如霄壤,若是今日在这里的是谢爻,恐怕他们只会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谢汋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天然微微翘起的唇角仍旧含着笑意,藏于袖中的手却捏得指节发白。
“小师妹,我送你回去。”他若无其事道。
话音未落,方才去清涵崖传话的道僮回来了,手中还捧着一只狭长的乌木匣。
夏侯俨道:“神君怎么说?”
道僮道:“神君只说他知道了。”
夏侯俨又问:“没有别的吩咐?”
道僮摇摇头:“神君只让我把这个匣子交给琼华元君。”
郗子兰听说是谢爻给她的,脸上戚容一扫而空,仿佛从内里透出光来。
她打开匣子一看,却是一把乌鞘宝剑。
郗子兰发出一声欢喜的惊呼——这把剑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谢爻的元神剑“可追”。
道僮道:“神君说这把剑让元君先用着,待下一个甲子铸成自己的元神剑再还他。”
第19章
待郗子兰和谢汋离去后,章长老望着两人背影,沉沉叹了口气:“子兰总有一天要独当一面,我们什么事都瞒着她,将她养得不谙世事,真的好么?”
许长老黯然道:“都怪我们不小心,五百年前让子兰遭了那场横祸,否则凭羲和神脉,她的修为也该与阿爻不相上下了。”
凌长老揉了揉眉心道:“过去的事别再提了。她的神脉最近可有恢复些?”
夏侯掌门道:“仍旧只有三成左右,子兰毕竟换了具凡人的躯壳,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复原了,能找到合适躯壳已属万幸。”
凌长老叹道:“眼下冥妖四处作乱,各大宗门都盯着重玄,盯着子兰这个羲和神脉传人,若是迟迟不能恢复,恐怕有人要拿这做文章了。”
章长老道:“可是急也急不来。”
许长老问夏侯俨道:“子兰的身体还是在由阿爻亲自调理?”
夏侯掌门道:“小师妹的事,阿爻从来不放心假手于人。师叔放心,阿爻天资过人,这数百年来潜心钻研医道,医术已不下于当世名医。”
许青文叹了口气:“阿爻连自己的元神剑都肯借出来,他对子兰如何我不知道?”
元神剑连着神魂,若是剑断了,神魂也要受重创,几乎没有人愿意借出元神剑,即使亲如师徒、道侣,也少有借给彼此的。谢爻二话不说便将元神剑借给郗子兰,意味着他对她毫无保留,全心信任。
许青文接着道:“我不是不放心,只是可怜那两个孩子命途多舛,好不容易苦尽甘来,阿爻又……”
章长老道:“谁也料不到,两百年前他刚分了三成修为给子兰,便遇到冥妖潮。”
凌长老道:“此事却是阿爻冒失了,子兰再要紧,也不能做出这么冒险的事。”
夏侯俨道:“好在师弟伤得不重,再闭关一段时日自可无虞。只是委屈子兰。”
许长老伤感道:“子兰这孩子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懂事得让人心疼。”
“烛庸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她受的委屈最大,”章长老道,“原本还有只灵宠解解闷,如今……”
凌长老道:“子兰要什么样的灵宠没有,凤凰、麒麟、蛟龙……她要什么我叫人去寻一只便是,就是天狐,也能找出十只八只天赋更好、灵力更强、模样更漂亮的。只是个解闷逗乐的玩意儿罢了,你劝劝子兰,不必为这冥顽不灵的东西伤心。”
许长老道:“最要紧是性情温驯,别再给子兰惹祸。”
夏侯俨道:“回头我问问子兰想养什么,叫人去寻一只来。”
无关紧要的小事议完,几人都不发一言,最后掌门夏侯俨率先打破沉默:“敢问师伯师叔们,方才那个……难道是偃师宗的化蝶?”
章长老用双手抚了抚脸:“是化蝶。”
他顿了顿道:“还有那一手神乎其技的傀儡术,除了偃师宗不做他想。”
夏侯俨沉吟道:“我只知偃师宗与我重玄同出昆仑一脉,当初两派祖师于道法略有分歧,这才一分为二。后来他们误入旁门左道,钻研傀儡邪术,夺造化之功,最终引来天雷,整个宗门一夕之间被天雷夷为平地。”
他顿了顿道:“这是自取灭亡,与我重玄有何瓜葛?按理说同宗同源,即便不是亲如手足,也不该反目成仇。莫非其中有何缘故?”
凌长老将手肘撑在膝上,弯下脊背,仿佛当年的真相重逾千金,足以将他脊背压垮。
“五百年前偃师宗灭门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重玄以外的八大宗门大能联手做下的,”他缓缓道,“可要说始作俑者,却是重玄。”
他顿了顿,看向夏侯俨:“确切说来,是我师弟,你师父,郗老掌门。”
夏侯俨一向老成持重,闻听此言也是满脸惊愕:“师伯所言可是真的?师尊他……”
凌长老道:“你师父当然不是有意为之。”
他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偃师宗与我们重玄同出昆仑宗,两千多年前冥妖作乱,妖后第一次现世,昆仑宗第十九代宗主以身祭阵,化解了那场旷日持久的危机。”
夏侯俨颔首:“这段往事,小侄曾听师尊提起过。”
凌长老接着道:“冥妖虽除,昆仑地脉却已尽毁,长年阴煞雾笼罩,不宜修炼。因此昆仑宗向西南迁徙。后来因为道法之争,昆仑宗分为东西两派,我重玄继承了东昆仑,而西昆仑的继承者就是偃师宗。”
他顿了顿道:“昆仑宗本就是天下道法、剑法的正宗,自上古传承的道法秘术今人绝无法想象,东昆仑继承了上古大阵与六十四卦剑,而偃师宗则继承了八风剑和源自上古巫术的傀儡术。
“本是因为道法分歧才一分为二,东西两宗之间并无仇怨,千百年来顾念着同宗同源的情谊,两宗在彼此遭遇危难时常出手相助。到你师父郗掌门那一代,与偃师宗的楚宗主更是君子之交,虽然偃师门避居西方沙碛中,远离中土,两人数十年见不了一面,但每每重逢,总是秉烛夜游,促膝长谈。”
他叹了口气道:“就在五百多年前,偃师宗覆灭之前不久,楚宗主曾来过重玄。”
夏侯俨惊讶道:“小侄从未听师尊提起过。”
凌长老道:“楚宗主性情孤僻、行踪诡秘,每次到访中土都不愿让人知道,别说你们这些小辈,连我们都未必知道。”
夏侯俨道:“五百多年前,难道是……”
凌长老道:“宗主是来贺你师父喜得千金,那时候你师娘刚诞下子兰。”
夏侯俨点点头:“原来如此。”
既是至交好友,对方有大喜事,前来道贺是人之常情。
“可是那招致灭门的祸事又是怎么惹出来的?”夏侯俨道。
凌长老看了一眼师弟,章长老接着道:“楚宗主与郗师弟照例彻夜对酌,许是多饮了几杯酒,他便吐露了一个秘密,原来昆仑宗宗主临终前将宗门宝藏的秘密告诉了心爱的小弟子,即西宗宗主,这个秘密便一代代传到了偃师宗。”
夏侯俨道:“那宝藏究竟是什么?”
章长老道:“听说那宝藏中非但囊括了昆仑一脉自上古以来的所有道法秘术,还有许多价值连城的上古秘宝,更重要的是昆仑下两个矿脉的地点和打开矿脉禁制的‘钥匙’。”
夏侯俨心头一跳:“难道是……”
章长老道:“便是羲和心和夕暝心。所谓的羲和心与夕暝心其实是两座宝矿。”
夏侯俨道“这么说,那操纵傀儡之人,真的找到了宝矿?”
凌长老道:“那块羲和心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人会八风剑,又有独门傀儡秘术‘化蝶’,一定是偃师宗的传人。”
夏侯俨若有所思道:“那偃师宗主是因这秘密引来杀身之祸的?”
凌长老点点头:“你师父后来不慎将这秘密透露了出去,这才为偃师宗招致灭门之祸。”
他顿了顿道:“即便没有秘宝,各大宗门也对行事诡秘的偃师门多有忌惮,他们不止能操纵傀儡,还能操纵真人当作自己的傀儡,虽然门规森严,但各大宗门都怕这秘术若是滥用,清微界必将人人自危。”
偃师宗覆灭,说到底逃不出一个“怀璧其罪”。
夏侯俨沉吟半晌,师尊那样的人,真的会不慎将偃师门的秘密透露出去么?
他不禁又想起自己当年在清涵崖看到的那一幕,一向温和宽厚的师父手执棘鞭,跪在地上的少年,血肉模糊的后背,纵横交错的鞭痕……
他捏了捏眉心,跟随师父百年,他从未有一日看清楚过他。
几个长老都默然无语。
良久,许长老叹了口气:“最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冥妖已闹得不可开交,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偃师宗传人。”
夏侯俨道:“对了,还有一事小侄正打算与诸位商议。”
他顿了顿道:“前日凌州城有冥妖现世,凌虚派夏掌门致书求援,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坐视不理。本来小侄想等羽鳞从烛庸门回来,便让他去一趟凌州,谁知出了这档子事……师伯师叔们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凌长老想了想道:“我倒有个人选。”
许长老道:“谁?”
凌长老道:“姬少殷。”
章长老担忧道:“少殷毕竟去过转生台,神魂未稳,且修行不过两百年,让他去对付冥妖……妥当么?”
凌长老却道:“少殷在同辈中出类拔萃,修为不下崔羽鳞,只是欠缺些磨炼。凌州城的冥妖不足为惧,正好给他磨剑。”
夏侯俨颔首道:“就依凌师伯说的办。”
第20章
谢汋陪郗子兰坐着玉轮风舆回招摇宫, 他们师兄妹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修道之人也不像凡夫俗子那般讲究男女大防,同车共舆没有人会见怪。
郗子兰一上车, 便不复长辈面前的娇憨天真。她默不作声, 紧紧抱着谢爻的“可追”剑, 神色有些低落。
谢汋瞥了眼她通红的双眼和鼻尖、几乎咬出血的嘴唇, 欲言又止道:“小师妹,你近来过得还好么?”
他不问还好, 一说这话,她的委屈都化成了眼泪,像决堤一样淌下来。
她把脸埋在衣袖中,半晌才抬起头来,嘴里却说:“小师兄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过得很好。”
“师兄他……”
郗子兰打断他:“阿爻哥哥当然待我再好不过了。”
她轻轻摩挲着“可追”, 仿佛这便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他二话不说分了我三成修为,如今更连元神剑都借给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甜甜笑着,可笑得越甜, 越显得可怜。只有她自己知道谢爻分她三成修为的原因。
谢汋道:“要不我去和师兄说说。”
郗子兰慌忙扯住他的衣袖:“千万别去!”
不等谢汋说什么, 她抢着道:“小师兄你别多说了,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何况很快又是月圆, 到时候我就能见到他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心口, 眉头微微蹙起, 每当月圆前后,她的心疾都会发作, 只能由谢爻替她运功缓解。
谢爻两百年前在冥妖潮中受了伤, 阴煞入体, 险些入魔,这两百年来只能闭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