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 裴迎接到昭王两封来信,第一封信指明,姜尘徽如今正被关在东宫西苑。
她记起姜尘徽曾说:整个大骊, 他想杀谁就杀谁。
这句话并不是哄她的。
他虽然困于一隅,昔年的暗桩蛛网密布整个大骊, 某日晨起时, 裴迎察觉手心里竟然捏了一片槐叶,她惊住了, 那是小佛堂前的槐叶。
饮茶时,面生的小太监蓦然跪下,抬起一张明净清秀的面庞,细声细气道:“殿下已有两日未进食了, 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殿下说……只想见您一面。”
这半年来的点点磋磨, 如水滴石穿,将他的心理防线逐渐击溃。
王爷虽然远在玉瓶州, 对宫中之事却了若指掌。
信中问候过了裴迎的诸般事宜, 便只剩下一句话:不能让姜尘徽变成疯子。
裴迎没法,昭王待裴家有一手提携之恩,更多她宽厚有加,王爷的话, 她不能不听。
再次见到姜尘徽时,裴迎手里提了一盏宫灯,她不喜欢佛堂的阁楼, 太黑了。
西苑小佛堂,过了长阶是一条甬道,漆黑一片, 壁灯惶惶,佛龛前摆放的一碟珍珑小果,蓦然摔下来,吓了裴迎一跳。
红果骨碌碌地滚下去,一直滚到甬道尽头,裴迎一双眼紧紧盯着黑暗的地方,她起身,站在甬道口,石板发霉潮的气息扑鼻而来。
小佛堂常年极少有人来,案头的鲜花却每日一换,新鲜得饱沾露珠。
裴迎正欲转身,一只雪白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直将她拖进黑暗中。
“救——”她连一句声音也喊不出,那力气大得惊人,蛮横得不容人抗拒。
她很快被带到另一间内室,裴迎还是第一次知道小佛堂里存在这种地方。
檀香浮现白烟,凝神静心,她闻到了一股沉香珠的香气。
室内光线昏暗,但是十分洁净,静谧得不像人住的地方,满满一柜架陈设珍奇古董,已到夏日,满缸新冰融化了一半,窗子边被大槐树挡着,本来便很凉快,如今更有丝丝寒意。
咣当一声巨响,银丝密格的围网被一双手从中撕开,硬生生的,野蛮极了。
这双手惨白修长,骨节消瘦得分明,却昀接一股韧性与凶狠,银网断裂、坍塌,扎得人鲜血淋漓,泛着诡异的银光,鲜红的血线蜿蜒而下,滴滴答答。
在她脚下,裴迎失神地一屁股坐下,一脚踩住血。
黑发下投覆阴影,一双冰冷的凤眸不辨情绪,静静地盯着她,眼眸闪过一丝厌恶之色,裴迎手里握着方才滚落的红果,悄不自知地捏紧了。
她诧异地抬头,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
青年眉头骤舒,他直起身,高白瘦的身躯,一头被禁锢到不耐烦的白狼,明明标致完美,内里却有什么萎缩干涸了,透不出一丝生气勃勃。更多免费好文在【工/仲/呺:xnttaaa】
“你别过来啊。”裴迎预感到危险。
青年不肯听她的,长腿一步轻易地踏过来,收拾她像拎起一只兔子一样轻易。
裴迎瞳孔骤缩,目光不肯放过一毫一厘,这张脸,五官眉眼,乃至下颌线,都与陈敏终一模一样。
他长眉一侧挑起,嘴角扯开,冷笑:“太子妃?”
“啊……”裴迎尚未惊呼,骤然被他一只手拉进去。
这个跟殿下一模一样的人,是大骊人人称赞的完美太子,也是将整个京城的财脉偷天换日握在自己手心的男人。
姜尘徽握住了她的手,少女袖袍下露出一截手腕,纤细脆弱,骨肉匀尘,白莹莹的一片。
她吓得汗水淋漓,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手指一触,哪里都是黏腻的。
少女的泪光在眼眶打转,随时会落下来,紧咬着牙,从面庞下透出惊慌失措的红,耳根子、手指关节与鼻尖俱红通通。
“你……你别过来啊!”她说。
“不哭了啊,”他跟殿下完全不一样,他竟然会哄人,虽然仍是散漫不羁的,“我错了,下次给你打个招呼。”
裴迎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她环顾四周,眼眸这才适应昏暗。
这里像一座精致的牢笼,左侧设了一张厚重的紫檀木书案,文房四宝俱是不显山露水的珍品,足以见得主人品味高雅。
上面覆了一层尘,似乎很久无人动过。
墙上挂了数幅字画,裴迎认得,曾在大骊卖出天价的前朝孤迹,可惜全被人用浓墨毁坏,像劣童故意为之,某种极端的发泄,仍能看出那每一笔涂抹的声嘶力竭,气急败坏,惊恐异常。
若是真心爱字画的人,拼了性命也不舍得碰其分毫。
这是怎样的绝望,又是怎样报复的情绪?
右侧一片狼藉,似乎刚刚才被人糟蹋过,均窑的瓷器摔碎了一批又一批,隔着厚实的墙壁,东宫永远无人听见。
爬山虎密密麻麻地包裹住整个阁楼,偶尔有小蛇顺着窜上来,或许它是这个地方唯一的生命。
“来,太子妃,跟我说话。”他搂住她,这样理所当然又无辜。
他凑过来,离得极近,气息热乎乎的,若有若无,却并不刻意落在什么上面。
扣在她肩头的五指动了动,裴迎只好开口,扯出一丝笑:“您是一直待在这里吗?”
他转过头,不带表情:“算是,也不算是。”
“这是皇弟以前待过的地方。”他抬起头,不知在想什么,“真是……好长一段时间啊。”
裴迎一愣,原来……陈敏终从前一直待在这里吗?
姜尘徽仅仅被关在这里半年,神智已经接近崩溃了。
裴迎无端端想起:在暗不见天日的许多年里,陈敏终是如何过活的呢?怨不得他沉默寡言,行事谨慎。
“殿下究竟怎么你了。”她问。
他古怪地望了她一眼,随后嘲讽地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他将头静静搭在膝盖上。
“你不会真以为陈敏终能治得了我吧。”
“跟你数数我干过的好事儿,侵占屯田,贪污秋粮案,上下勾结,放京债,侵吞救济物资,冒领军饷,造钞。”
“这世道都变了,我的名字成了皇弟的,母后认不出来,她以为那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我的钱全被皇弟这只小畜牲弄走了,还有我的太子妃,我的太子妃也成了别人的,我不甘心,如果当时没输的话,这些都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
或许是太害怕了,裴迎反而冷静下来,大骊不容人诟病的太子,竟然是这样一条苍白的恶龙。
那时候姜尘徽意气风发,站在城楼之上,一身整齐官袍,红袍雪肤,灿阳下熠熠生辉,一片碎银光撒上似的,叫人无法直视。
说不出的优雅潇洒,偏偏他待百姓又那样亲和,看起来很温柔妥帖。
无人知晓,他大肆敛财,利用帐局操纵官员,作为储君却一心蛀空大骊。
“你以为这些就是我被关起来的原因吗?父皇压根儿不在乎,而且那时候我是他唯一中用的儿子,多可怜,父皇打了一辈子仗,生了这么多儿子,只有我勉强像他。”
“不是陈敏终,我不会被抛弃,父皇看到他的第一眼,那时候我站在殿外,看到陈敏终缓缓转过身,我知道完了,他是跟暴君如出一辙的儿子,父皇眼里兴奋得不得了。”
他一步步走过来,摸着裴迎的脸颊,静静说。
“知道我干了一件什么事儿吗?”
姜尘徽凑在她耳畔,嘴唇轻启,不轻不重落下两个字。
“弑父。”
闷雷滚动,她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嘴唇失了血色,姜尘徽风轻云淡地抬头,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离开了她的脸颊,停滞在半空。
此刻,他脸上一扫阴郁,神情举止克制有礼,又恢复成了当初那位大骊太子,眼底神光微动,他说。
“太子妃,你就不能靠我近点儿吗,又不吃了你。”
姜尘徽这次手里扔的是梨子,梨子在他周身散落一地,瓜果清香压过他身上的檀香。
有时候背过光,在沉沉昏暗的佛堂前,他垂首静静端坐,黑袍雪肤线条分明,以檀香压住了血腥气,隐隐嗅见时,他抬头,神情冰冷。
一尊杀生菩萨。
他快被抑制到极点了,一根绷到不能再绷紧的弦,无人知晓,这根弦脆裂地应声而断时,会产生怎样恐怖的效应。
“太子妃,陪我用膳。”
他静静一笑,只有此刻,恍惚令人以为乖巧。
“来,快来!”他很热情地冲她笑。
在裴迎来之前,他将梨子砸在墙壁上,滚落回手心又掷出去。
砸得一地狼藉,碎片四裂,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枯燥无聊,他好像比上次更苍白,也更易怒。
“你陪我我就吃。”他讲得简单又蛮不讲理。
新鲜的鲫鱼,配了时令鲜蔬,红杆绿叶,佐一盏荷叶清甜的莲子粥,几小盏一口食的精致凉点,消解暑气,软糕红白相间,快入秋了,撒上两三丝菊花。
“你跟殿下有仇吗?”她问。
“没仇。”他回答得坦然。
“你觉得我皇弟关系不好吗?他确实恨我,可我从来都不恨他,尤其我被关在这儿之后。”
照他的说法,他是因为弑君才沦落到如此境地,那么暴君一早便知道双生子的存在。
“我谁都不恨,只恨父皇,再来一次我不后悔,姜尘徽照样要杀他老子,我只怪自己无能,没能杀了他。”
他停下了筷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恶狠狠的语气,而是超出寻常的淡然,似乎已经接受了沦为败犬的事实,要一直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被关到绝望,关到死。
指甲将墙壁扣出血痕,曾经意气风发的身躯逐渐萎缩,被铁链拴住的脚踝。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弟登上权势的巅峰,取代他曾拥有的一切,这就是暴君期待看到的下场,暴君不想他死。
死对于背叛者来说太便宜了。
暴君心狠手辣,那只手沾染了北漠数万子民的血,折磨死一个儿子,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尤其这个儿子有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杀了他,我准备了很多,钱、人马,父皇的信任,二十年来兢兢业业演好一个完美的太子,出乎意料之外的,算计我的是我的陈敏终,他这二十年来也没闲着,只不过他的目标是我。”
“他学我,揣摩我,硬生生把他变成了我自己,甚至连谋逆之事也被他从一块块零星的线索中拼凑出来,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但他或许是感觉到了。”
“双生子心有灵犀,或许我对父皇的仇恨,某些时刻被他感到到了,又或许是通过谢掌印和赵太傅之手,他从京城的各样事件中,将其串联起来,从中嗅到了我打算动手的节点。”
“他很敏锐,旁人一眼看上去正常的事,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异常,越是这样沉默内敛的人,越能成事。”
姜尘徽自嘲地抬头笑了笑,裴迎听得胆战心惊。
“那天夜里,我站在殿门前,躬身时瞧见陈敏终转过身,父皇也盯着我,我什么都明白了,一切都完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