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镀上一层金边, 辉灿灿的流云拥护明月,云层间,熔化的金子渐渐暗淡, 天幕垂落,倏然一下子黑了。
他将他的小姑娘抱在膝上。
“写字可以静心。”他心不在焉地说。
她这副模样该怎么写字, 只怕手都要发抖。
“听说你自小写的一手好字, ”殿下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他似乎替她做了决定,“那就写字吧。”
陈敏终一只手伸出来, 替她研墨,莲叶歙砚上墨汁静静淌着。
他哄着她:“裴氏,要写字。”
“写字给我看。”
见她拿不住笔,他的凤眸带了难得的笑意, 像是嘲讽。
“别告诉我你不认字。”
裴迎怎愿意让他看轻,一咬牙, 坐起来,悬起手腕, 工工整整, 写的是《橘颂》。
下笔时或疏可走马,或密不容针,字迹布局如安置家宅,她不知殿下为何要为难自己, 就不能容许她躺在他怀里一会儿吗。
“意态生动,只是有些拘谨了。”殿下轻声说。
裴迎的额头沁出薄汗,被他禁锢在怀中, 连以往笔势的豪放洒脱都失去了,一点点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变形,不自在, 心慌如蚁噬。
她在想:真太子是满朝闻名的书法大家,尤擅一手小楷书,曾被称为天人手笔,积淀深厚,行笔疾迟有序,恪守法度,正如他其人完美到滴水不漏,一副字万金难求。
殿下能将字迹模仿得与真太子一样,真是不容易。
裴迎出了神,殿下自己的字迹会是怎样的呢?或许他从未向人展露过吧。
“不许想别人。”他的手捏住裴迎的下巴。
他和姜尘徽说过一样的话。
裴迎耳根子一烫,殿下怎么随时都能看透她的心思。
陈敏终的眸光镇静得可怕,裴氏坐在了她不该坐的地方。
已经入夏,蝉鸣声在耳畔晕开了,怎么回事,明明叫阿柿打了去。连团扇也扑不开这阵暑气,在殿下怀中,她愈发烧得昏昏沉沉了,是药劲的缘故。
贵妃心肠真狠,生怕不能成事,给她下了这样一味猛药。
裴迎又气又悔恨,她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她誓必要叫贵妃后悔,这个世间贵妃只看重她的儿子,太子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本。
她早就看出来,殿下本就与贵妃罅隙颇深,不过表明上维持客气疏离,母慈子孝的场面。
“在想什么。”殿下替她拿过一盏茶。
裴迎闭上眼,只想寻到一丝清凉,饮茶的手不稳,溅上一两滴露水在脸颊上,枝头的青涩幼桃,微微绒毛被露珠打湿,晃了晃。
陈敏终喉头一动,莫名有些口渴。
想就着她手上的茶盏,饮下另一半的茶水,或是……将她嘴角和脸颊的茶露舐弄干净。
这不是他的作风。
“别动。”他轻柔地呵斥。
气息一直萦绕在她脖颈间,却没有更近一步,清甜得沁人心脾,她的脚趾微微绷直,一声呼吸,窗外有白鸟振翅,声音重了,被飞鸟的翼尖扯得稀碎,脖颈也往后仰直了,完全倚靠在了殿下的肩前。
头晕晕的,却不带一丝疼,而是循序渐进,似乎将一切抛下,浑然不管的痛快劲,任由自己陷落深湖,一脚踩空了,浮浮沉沉,并不由她掌握。
“嘶——”她无意中吸气。
裴迎一紧张,抓住了殿下的手腕。
殿下生了一对很好看的手,指节如翠竹,修长分明。
指甲盖打磨得圆润,不见锋芒,像一块半透明质地上佳的美玉,皮肤本就雪白,一片雪地里落了瓣瓣桃花。
关节处透出薄粉,嫂嫂说这样的男子是道炉火光。
除了指腹因为常年握剑生出薄茧,摩挲时令她感到粗糙,手探在了石榴红的衣裙下。
白袍与红裙的一角,一同垂坠,若有若无地挨着地毯,分不清界限,好像模糊了。
红中有白,白中有红,白得崭新洁净,红得如一树石榴艳火,娇娆十分。
眉眼清冷,簪银冠的白袍青年,膝上抱着一个红裙小姑娘,貌美又娇憨,眼尾绯红,面容瞧上去尚小,可是身躯每一处曲度,彰显出这株小桃树生长得很好。
书房背面三壁廊架,藏书丰富,大多为兵法、道经、当世大家的策论……一帘帘书法卷轴被风拂起,紫竹帘厚重,密实地遮住了窗外的宫灯光芒。
魁星点斗的插屏,古朴难得,从里头透出点点茶烟。
“砰然”一声,茶烟续不上了,茶盏从少女指尖跌落,碎得清脆,搅得人脑中那根弦嗡嗡震鸣。
殿下他在做什么?
沉香高士笔筒蓦然站不稳了,随着少女心神摇曳,险些被她挥手砸下去。
殿下不喜欢在书房供四时鲜花,是以,唯一的一点香气,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殿下欺霜胜雪,却因为这点甜香变得欲拒还迎。
“裴氏,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殿下凑在她耳畔说。
“可是……”裴迎仓惶不安地低头,攥紧了桌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你不是也没有推开。”他淡淡说。
“裴氏,抬头。”陈敏终的声音有些低哑。
裴迎虽然平日没心没肺的,可她狗肉摆不上正席,嘴上说说笑笑还可以,一遇到正事便发怵,她只想着恢复了力气,赶紧逃离殿下。
“抬头。”他又说了一遍。
于是裴迎抬起头,仍是怯怯的,不敢撞进他眼帘,生怕惹起他更大的波澜,瞳光飘忽不定,最终落在了一帘帘墨书上。
殿下的睫毛丝毫未动,注视着她。
“喜欢哪一副,可以带回去。”
她蓦然咬紧了银牙,推开了殿下的手,一转身,撞进殿下晦暗不明的瞳仁,深得不辨清晰。
裴迎终于得了片刻的呼吸,她的指尖抚上未干的墨迹。
“殿下,我写的字好看不?”她问。
“好看”
陈敏终确实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裴氏是个无脑的小美人,庸俗愚昧,连大字识不识得都难说。
没想到她能写这样一手漂亮的字,让他有些另眼相看。
裴迎终于笑了,她的眼眸亮得很,直直盯着他,非要一个答案。
“我好看不?”
“凑合。”陈敏终漫不经心道。
“殿下,我能亲你一口不?”
她问得怎么这样自然,就像在问殿下用过茶了吗?
陈敏终想了想,说道。
“一口”
“一口?一口就一口。”
她有些惊讶于殿下这样大方了。
裴迎轻抿嘴角,揽住了殿下的脖颈,她可不像殿下那样总是虚掩着手,生怕别人跑不掉,她要搂着谁,便实实在在。
她再一次叹道,又疑惑极了:“殿下,您怎么老这么香。”
“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陈敏终波澜不惊。
裴迎笑道:“那我有没有说过您好看。”
陈敏终沉默不语,他就知道裴氏是因为他的脸才亲近他。
若是她遇见了皇兄,遇见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却更加温柔完美的性情,按照她这个德行,想必见异思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殿下,您说呀,我有没有说您好看。”她牵起嘴角,唇红齿白。
“不记得了。”
“那我,再说一次——”她倏然凑近了。
“你还亲不亲了。”
陈敏终不动声色地抬眼。
这句话令裴迎一怔,殿下这样破天荒地问她,她一时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想的竟然是……莫非,殿下在期待什么吗?
裴迎不再说话,直接往前一贴,咬衔住了殿下的嘴唇,说是亲也不准确,她像只小猫,不知道如何亲,只知道张嘴咬人。
她缓缓睁眼,殿下竟然……闭上眼睛了?
大骊美景陈敏终,光影落在他面庞上也克制至极,根根清晰的睫毛,高挺的山根,干净到无可挑剔的线条,哪怕凑得这样近,殿下的骨相实在出色。
少年人的意气与清爽,青年的沉稳,当殿下收敛睫毛时,便瞧不出心机感。
夜风拂动耳坠,她的心一紧,倏然快了半拍,呼吸也不敢了。
她憋着气呢,脸庞都通红。
他的嘴唇不如姜曳珠殷红得艳丽,而是从里线透出健康的红。
很柔软,也很香甜,出乎意料的甜。
裴迎甚至以为自己尝了一口桂子百合乳酪,入口柔嫩。
她轻轻地笑出了声,好奇地眨了眨睫毛。
“殿下,您闭上眼睛做什么?”
陈敏终睁开眼睛,见她不怀好意,一脸促狭地坏笑,脸上浮现淡淡的愠色,一闪而过,很快,他又恢复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