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当然有姓。但是在风县,这里的女人,都是有名无姓的。”
(一)
我来风县,一开始只是为了镀金。
是,我承认,我没有什么过人才华,也没有生花妙笔。我只是普通人,一个普通的,21岁女编辑。
唯一不同的,可能在于我爸、我爷爷、我太爷爷……他们都是高官,比如我爸爸,是个什么什么副书记,好像官位很高,我不知道。我没有特别在意过这个事情。
不过试想一下,一个青年女编辑,丢下官N代富庶的生活不过,跑去穷乡僻壤找灵感、挖素材、体验穷苦的生活,不但没有一点官威和矫情,还和当地百姓打成一片、和乐融融。说出去多好听,这在履历上多么值得写上一笔。
所以在我爸准备去风县视察的时候,我拼命地缠着他,终于一起坐上了去风县的车。
徐郡风县甚至不比我见过的京城最脏乱的一个角落。到处都是尘土飞扬。我坐在那辆破烂的、因地面不平整而不停颠簸的四轮车上,伸出手感受着空气从我指尖穿过。
风,徐徐地吹。
(二)
我有一个毛病,就是太理想化,我总是忘记生活真正的残酷。
比如在出发前,我对爸爸说了好一番豪言壮语,却在看见那又小又破、肮脏不堪、甚至连灯都没有一盏的、用土块砌成的所谓“厕所”时,所有先前的坚定意志都土崩瓦解。
我想回家。
“哎,副书记!欢迎欢迎!这位就是令爱吗?真真漂亮!”
说话的是一个近60岁的老头。人们叫他刘村长,其实是风县的大官儿。由他来接待我爸这些来视察的高官。
刘村长异常热情、熟稔地给我们安排了“当地最好”的住处,在热情的招呼声中悄悄塞给我爸一些东西,还低声说要让我们带回去一些“土特产”。
这些事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乡土社会遗留下来的习惯嘛。
不过我最在乎的是,这里没有热水器,洗澡时热水全靠手舀。另外,我今晚睡觉的时候,苍蝇会不会落到我的被褥上来?
(叁)
我睡在窄小得可怕的“床”上,好不容易熬到快睡着,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窗外凄厉的哭声,是很尖锐很细的声音,像女人的尖声哭啼,听得我头皮发麻、心惊胆战。
“是野猫,春天来了,是猫在叫春呢。”我知道乡间是有这种情况的,便这样告诉自己,渐渐稳下心神,心里虽不害怕了,但还是睡不着、睡不着。
猫在叫春,叫了一夜。
(四)
第二天,我打算去山上踏青。刘村长给我指了一条较平整的路,而派人来陪我的提议被我拒绝。
我想一个人待着,享受一会儿城里少有的新鲜空气,然后构思一篇清新自然的游记。
只是我没想到,风县的天会暗得这么早。
路并不复杂,也不难走,不过我下山的时候,夜幕已经悄悄降临。
我已看到不远处村子的点点亮光。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却突然听到右侧树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下意识加快脚步,那些响动渐渐轻下去,看来只是一阵风吹动树叶而已。
但是当我快走出山时,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句话,是个沙哑的女声——
“姑娘,快走!别留在风县……”
(五)
“娃儿,山上住着个疯子哩。晚上可别去山上耍!”村口王姨亲切操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话告诉我。她正毫不介怀地敞开胸脯给怀中婴儿喂奶。
说起来,这风县孩子多,女人却少。我常看见孩童在一起打闹嬉戏,年龄从3岁到10岁都有,可像王姨同龄的女人却鲜见。
“我们风县女人粗野,身体吃得消,生孩子跟拉大便似的嘛。”王姨说。
(六)
第叁天,我再次上了山。不同的是,我带了一把刀防身。
我感觉那天晚上那句“姑娘快走”,就是那疯子对着我说的。我想,谁说那疯子,一定是疯子呢?
我天生理想主义,所以下意识觉得,或许山里也会住着一个仙风道骨的道长或是一个世外高人,被凡人误以为是疯子……
这回,没有诡异的树叶摩擦声了。
因为我已经清楚地看到那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看上去活像一个野人的中年女人,坐在我上山的必经之路边上,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她在等我。
(七)
“坐。”她的意思是让我坐在路边。
来风县也有叁天了,我已渐渐接受了一些“乡下人”的举动,便坐在离她较远的石阶上,握紧手中的刀,以防她随时起身攻击我。
她皮肤黝黑,不知是尘污还是天生如此,但是她的眼神却很清澈,不像村口王姨那般浑浊。
“姑娘快走,离开风县。”女疯子说。
“你是谁?为什么?”
“我叫徐。他们都说我是疯子,所以你叫我疯徐吧。”她说。
“所以……你没疯?”
“我没疯。是这里所有的人都疯了。”疯徐冷笑,“我直入主题吧。姑娘,一秒也别多待在这儿,风县是个彻头彻尾的食人窟。这儿的女人没有一个能善终。”
“不可能。”我下意识反驳,我想起了温和憨厚的王姨,“你看村口王姨,日子过得就很幸福啊。虽然条件差了点,但她刚生了孩子,家庭多美满……”
“是吗?”疯徐尖声笑起来,像听到一个笑话,“你不知道,才32岁就生了4个孩子的她,可能确实很幸福——那4个孩子,还有可能是来自不同的父亲呢。”
“什,什么?”
“哈,姑娘,你听她的口音,怎么都不像是徐郡本地的方言吧……你不会以为,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吧?”
(八)
“娃儿”、“耍”这些方言本来就是来自西南川城。可这里是徐郡,在华国东部。
如果说她是远嫁徐郡,那为什么“孩子的父亲不同”?
见我愣怔,疯徐开口:“30年前,这风县几乎全是男人。那些懒汉们成日浑浑噩噩,虚度余生。据说那时候,这儿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
“姑娘,你今年几岁?”说到一半,她突然问我。
“我?……二十一。”
“呵,巧了。正好在你出生的那一年,也就是21年前,第一阵春风吹进来了,这儿的懒汉终于有了干劲,村里劳动生产什么的也渐渐复苏了……”
“春风?是……改革开放吗?”可是改革开放早已不止这些年了啊。
疯徐看我一眼,估计是觉得我傻得有些可笑。
她说:
“21年前,第一批女人被卖进来了。当年唯一逃出来的人,就在你面前。”
所以那一年,当我在家人的欢喜和宠爱中出生时,在遥远的角落,其实罪恶早就落地生根。但是我不知道,因为我是幸运儿。因为我是幸存者。
疯徐缓缓撩起上身衣服,袒露出她的乳房。
或者说,那是她身上尚还幸存的皮肉。
她的乳房干瘪,可更令人心惊的,是她根本没有乳头。
只有可怖的伤痕和新长出的肉颜色较浅的肉色,就这样烙印在一个女人身上。
“当时我不从,跑了出来,他们放狗来追我。我逃到树林,被树根绊倒,地上蒺藜草扎穿了我的胸。……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那棵树,要不是它把我绊倒,扎伤我身体,我现在早就不知道是多少个孩子的妈了。告诉你,不管多烈性的女人,打叁天、饿叁天,没有不听话的。”
“徐,徐女士……”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别叫我徐女士,我不姓徐。我叫徐。单名一个‘徐’字。”她继续说,
“我原本当然有姓。但是在风县,这里的女人,都是有名无姓的。”
(九)
“哦……这么说,你爸是来视察的高官?”疯徐戏谑地眯起眼,“怪不得他们不敢动你……好。那我正好来闹点大事儿。”
“那个……需要我做什么吗?”我脱口而出。我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我只觉得痛心,又很无力。我想做点什么。
我想做点什么。为那些同为女人的同胞,真正做点什么。
而不是去舞文弄墨,在编辑部的格子间,写出一行行无意义、扰人视听的文字。
“你?”疯徐嘲弄地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可以去村子里的猪圈逛一逛,应该有女人被关在那里吧。或者——你也可以去检举揭发你父亲,就说他受贿好了。我不信他不知道这里有拐卖妇女的事件。”
“可他是我爸!我不可能——”
“对!他是你爸!”疯徐也恼了,“那么我就没有爸爸吗?我们这些被拐卖到这里的女人,就没有爸爸吗!”
(十)
那天晚上,住刘村长隔壁的张夫妇死了,死状凄惨。
我爸不让我去看尸体,说会做噩梦的。
但我还是从村民们口中听到了。张夫妇两人的脖子被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颈部骨头已经断了,只靠脖子处的皮肉勉强连接着,脑袋才没掉在地上。喉咙也被切开,声带被拉出来,一圈一圈,缠在他们的头上。
人们都说,这是鬼干的。是多年前,被张夫妇为了千百块拐卖到风县,后来惨死的女孩们的冤魂回来复仇的。
可我爸,这位什么什么副书记,偏偏不信鬼魂。
这次,疯徐并不走运。她被我父亲的下属抓住,以故意杀人的嫌疑被控制。
她被带走时满脸的血污,经过我,对我说了一句:
“你毕竟也是个女人。”
(十一)
爸爸,我听了你的话,没有去看那两具尸体。
但为什么我还在做噩梦呢?
后来几天,深夜我总是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
窗外传来猫叫。
春天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野猫叫春声。和我之前在晚上听到的,凄厉的女人啼哭完全不一样。
我突然明白,之前让我整夜不得安宁的,根本不是野猫叫春。
不是野猫。是男人,是那群面目可憎的男人在叫春,在叫春在求偶在发情,在叫嚣着想要交配——
但是为什么,我能听见的,却只有女人的哭喊声啊?
(十二)
一周后,我回到京城,去编辑部继续工作。因为人手突然不够,我被临时调到了新闻板块。
当时网络上,热传着疯徐的故事。原来她被捕后,主动曝光了徐郡风县拐卖妇女的事,也承认了“替那些女人复仇”的杀人动机。
现在作为编辑的我,根据上级领导的要求,要做的是写一篇通告,给网民们,尤其女性网民们一个交代。告诉她们:
这件事会彻底查明事实真相,重点调查,严肃追责……
另外,用最漂亮的话术,回答最关键的问题。
但我写不下去。我知道,我写的每个字,都将是我噩梦的来源。
我打了个电话给我爸。我对他说:
“爸,我毕竟也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