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粉,撒上好得快。
今日只是听见了声音。
她反复揣摩最后一句话,突然感觉脸上有热气冒出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果然还是看见了她是怎么摔下来的。
祝陈愿晃晃手里的药粉,向他表示感谢,随后遥望天上的繁星。
手里握着药粉,心里头却有股怪异感,晚间的风都吹不散她脸上的热气。
也许,春日真的太容易滋养那些刚埋到地里的种子,些微阳光雨露,就能冒出嫩芽,只待他日长成繁花。
后来,祝陈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是晨起时,那包药粉连带洗干净的帕子,被她藏在袖子里,一同带回了汴京城。
跟几位姐妹告别后,她走回了自己家中,时间还早的,晌午都还没到,祝陈愿将自己洗干净的那件脏衣服晾到竹竿上。
雪蹄和橘团最近都被祝清和带到书铺去了,也没有在家,院子里冷冷清清的。
她将东西放在桌上,沾床就睡了过去,后面还是被陈欢给叫醒的。
天还没黑,陈欢进来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的伤,皱起眉头念叨了她好一会儿,帮她上了药粉,才止住这个话头。
“米师傅昨日来过一趟,他说明日时,曲融想过来食店感谢你。米师傅自个儿在那里嘀咕,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感谢你,不过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好有个准备。”
陈欢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祝陈愿的脑子还有点懵,曲融?感谢她?
揉揉额角,表示自己知道了,手被帕子包起来也不能动弹,她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回房了,看到那包被拆开的药粉,她给用线包了回去,至于帕子,祝陈愿想想,还是先随身带着,要是碰面了就还给他。
等到第二天的晌午,祝陈愿又被关心了一把,她拍拍夏小叶说道:“今日就烧之前做过的菜式,简单点的,你做我帮你看着。”
夏小叶进步速度很快,至少如果只是做酱菜是毫无问题的。
祝陈愿想自己真不能再拖着这件事了,趁叶大娘还没有来,让她先别动手,叫到楼上的隔间,在夏小叶不解的眼神中。
她十指交叉紧握,语气轻柔,“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从你到食店不久后就在想,不用紧张,其实我觉得是件好事。”
夏小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情依旧紧绷,脊背挺得很直,咬着嘴唇。
祝陈愿并没有直接就说酱菜的事情,反而说到了别的东西上,“不管在食店又或是在国子监,能够赚到的银钱都是那么点,并且活计都很难长久。只是刚好能够养家糊口而已。我记得你说过,想要让休憩家里的房子,你还没有攒够银钱。但现在有一个机会。”
她停顿后继续说道:“你想不想学一门手艺?”
“什么手艺?”
夏小叶疑惑,难不成她现在努力学的都不算吗?
“是做酱菜的手艺,我是受人之托,酱菜方子也不是我的,我只是给她找个传承的,你学会了也不用感谢我,因为她还有旁的要求。你先听听。”
祝陈愿将以后如果她要开铺子,名字里头要带有阿巧两个字,除此之外,每年的寒食到清明又或是冬至,得去上坟的要求说了一遍。
后一条是祝陈愿私自加的,她想承了这么大一份情,做这样的事情合乎情理。
夏小叶并没有立即答应,她反而显得很犹豫,私心来说,有一门手艺就足以改变生活,可这么大的恩情,真的只是改个名字,又或是去上坟就能报答得了吗?
她很惶恐,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她却应不下来,而且,夏小叶知道自己,更想留在食店里头。
“小娘子,我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但我既没付银钱又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心里过意不去。总归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我,我还是不能接受。能不能让我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到底能给出什么东西来换。”
夏小叶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人穷志不能穷,今日可以占这个便宜,来日她就敢占更大的便宜,人心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被养大的。
这不在祝陈愿的意料之外,她了然道:“那你回去问问,什么时候商量好了,我们再来聊聊这件事。”
反正本来就没打算让夏小叶一口答应下来,还是得一步步来。
食店里头的饭交给夏小叶来做,祝陈愿帮她把关,自己则开始做猪肚假江瑶,准备等米师傅两人过来时,给他们两个吃。
猪肚假江瑶,是一道假菜,实则是用猪肚仿江瑶柱。
做这道菜得用猪肚里面的猪肚头,是最厚的地方,也是祝陈愿最喜欢吃的,这种猪肚头哪怕只是白灼都好吃。
将猪肚拿盐和面粉洗干净里面的粘液,在猪肚里头选出最好的部分,撕开上头的薄膜,她利落地下刀切成小块状,跟江瑶柱的大小差不多。
加调料进行腌制,开始起锅熬鸡汤,用去毛的老母鸡小火慢熬一个时辰。
等的时间里,她先是帮夏小叶看看做的晚饭怎么样,忙活来忙活去,后头烧了半锅水将猪肚粒焯至断生,捞起放到碗里。
鸡汤慢慢熬成米黄色,她淋了一点到猪肚上,自己先尝尝味道如何。
汴京人吃猪肚不爱吃熟透的,就爱那一股爽脆的口感,祝陈愿以前没这么尝过猪肚,来汴京后才爱上了这一口。
断生的猪肚尝起来很有韧劲,需要费点功夫嚼咽,放了胡椒和姜末,没有难闻的腥味,里面有咸味,而且尝起来鸡汤的味道是越发浓的,有点类似于江瑶柱的口感。
但祝陈愿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这猪肚比江瑶柱好吃,还是差得有些远,不过对于爱这口的人来说,属实是别有风味。
祝陈愿将猪肚焖在鸡汤上,等着曲融两人过来,不过直到店里人都走光了,眼见外头开始下起小雨,两人都没来,她心里纳闷,不会是明天才来吧?
不过就在她寻思的时候,门外进来两个人,她还没看清是谁,米师傅的大嗓门就先传过来,“小娘子,这么晚才来,属实是不好意思。你说这人,以前还挺大气的,现在越来越拧巴,说店里人太多,非要等人走完了才来。”
他连声道歉,而躲在他背影下的曲融却一声不吭,只有自己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晚才肯出来,瞟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左手,下意识摸摸自己左眼上的罩子,最后漠然垂手。
“没事没事,知晓你们今日要来,我还特意做了一道猪肚假江瑶,你们先坐在这里等会儿,我给端上来。”
祝陈愿说着人就往后头走去,米师傅拒绝的话都没有说出口,他是陪着曲融过来道谢的,没想到又白混一顿饭。
等两人吃饱喝足,才开始说正事,米师傅推推曲融的身子,让他有什么要说的赶紧开口。
曲融好久没说过太长的句子,现在有些无法开口,他没有看别人的眼睛,只是低垂着头瞧桌上的碗碟。
良久,他粗砾且沙哑的声音才在食店里响起,“我,我今日是来感谢小娘子的。”
后头一时没了下文,让米师傅瞪大了眼睛,好生无语地瞟了他一眼。
嘴里喊着,“这就没了?”
费了半天劲过来,就这样扭扭捏捏说这么一句话,米师傅都觉得自己不敢看费心招待两人的小娘子。
“小娘子之举,我铭记在心,只是现在不知如何报答。”
一听这话,米师傅更加来气了,都想指着他脑袋问他是不是驴,踢一脚才走一步的那种犟驴。
不过米师傅再气,还是帮着打了圆场,“小娘子,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感谢你什么,不过他这人从小就别扭,让他说点好话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但他重情重义,现在是还没有缓过来,等他想通了,慢慢变好了,他不感谢你,我都得给你置办谢礼。你别跟他这个犟种一般见识。”
祝陈愿笑着摆手,她做好事又不是为了报答,而且这信又不是她写的,“无需感谢我,这些信件都是一个叫阿巧的小娘子写的。”
她简单讲述了阿巧是谁以及她的事情,最后说道:“若是真想感谢,清明给她烧点纸钱就成。”
曲融听了这话愣神,他才知道那些信的来历,听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他的心里也跟遭了水灾一般。
失神中,他听见雨幕之下,来自门口的动静,有人在使劲拍打门,力道很小却很急促。
“门口,有人在敲门,好像是个小孩。”
他的耳朵在军营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根本不可能听错,笃定地向两人说道。
祝陈愿听见小孩两个字,脑中顿时就浮现出小乞丐的脸来,她急匆匆地在门口找了把伞,边走边撑开。
她知道如果门口真的是小乞丐的话,那他一定碰到了难事,心里陡然沉甸甸的,踏着水洼就直奔门口,连裙摆全都被溅湿了也没搭理。
大雨越下越大,时不时还响起几声惊雷。
她打开半掩的门,呼啸而过的风吹得檐下的灯笼摇晃,不甚明亮的烛光下,她看见门口小乞丐糊满了雨水和血水的脸,浑身湿漉漉的,破烂的衣衫紧贴着身子,越发瘦弱。
膝盖上的衣裳料子都没了,一片血红。
他背上还背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孩子,难受地发出□□。
小乞丐一见祝陈愿就想跪下,可背上的妹妹却让他不能弯曲膝盖,他只能双眼含泪,哀求她,
“小娘子,我妹妹病了,一直在说胡话,你能不能救救她。只要,只要你救活她,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干什么都行,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他的声音充满了悲伤,像是动物失去至亲时的嘶鸣。
祝陈愿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揪了起来一般,她无法想象两个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又遭了多大的罪。
“你别哭,来,把妹妹给我,我们先去里面看看,我会让大夫医好她的,你别慌。”
祝陈愿感觉自己都要语无伦次了,她从小乞丐背上抱过那个小孩,一入手发现膈得慌,没有肉只有骨头。
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撑着伞,让小乞丐先进来,将昏迷不醒的孩子抱进屋子里头,至少给她换件衣服。
湿哒哒的小乞丐一进屋,还在屋里的大人全都围了过来。
祝清和看着那遮不住身形的衣裳,立马说道:“勉哥儿,你之前还有几件忘记带走的衣裳,赶紧拿过来,带弟弟去换上。”
这身形矮小的,祝清和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弟弟,小乞丐一直看着自己的妹妹,不肯移步。
“你先去换衣服,我也要先给你妹妹换个衣服。叶大娘,你去把里头的热水倒进桶里,给这孩子先洗个澡。”
祝陈愿安排下去,她能感受到手里的孩子身体打颤,脸却烧得通红烫手。
等给孩子洗完澡,换上衣服后,烛光下能看到她那张小脸,瘦弱到皮包着骨头,没有睁开的眼睛都显得格外大,脸上却没有伤痕。
叶大娘看着她,嘴里直呼,“真是造孽。”
祝陈愿越发难过起来,听见孩子极为难受的低吟,赶紧用勉哥儿的衣服给她包起来。
得立马去医馆,再烧下去,人都要烧傻掉。
可没等她抱着孩子走出去,祝程勉慌张的声音传来,“阿姐,里头那个弟弟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间笋蒸鹅
食店里头又慌乱起来, 第一时间往上面赶去的反倒是曲融,他站起来就跑到楼上的隔间,看着仰躺在地上的孩子, 他下意识就想抱起来, 却发现只有一只手的自己根本抱不起来,一点劲都使不上, 空荡荡的袖管垂在那里。
曲融颓然地埋着头, 瘫坐在地上, 等着米师傅将孩子抱下去后, 他过了一会才垂头丧气走到楼下去。
外头雨势越发大起来,一声声打在屋檐上,打在店里每个人的心上, 这么大的雨, 近的药馆都得走上一炷香的时辰,更别提根本看不清路。
最后还是祝清和撑伞去外头找了一辆马车去的药馆,熟药惠民局里头也甚是忙碌,雨天摔跤的人不在少数。
坐诊的老大夫忙得脚不点地, 刚给一个额头摔伤的包扎好, 转头看见他们进来,连忙问道:“谁又摔伤了?赶紧带过来给我看看, 雨水浑浊,这可拖不得。”
祝陈愿和米师傅赶紧将孩子抱到桌子上, 老大夫先给小女孩把的脉, 眉头轻微皱起来, 嘴里念道:“是伤寒里症, 病了好些天, 手心出汗, 又胡言乱语,先开一贴小柴胡汤服下再说。”
到了他这样的岁数,已经看遍了世间太多事,本不想开口,可还是又添了一句,“孩子时常三餐不继,瘦弱不堪,还是要好生养着,否则多半会夭折。”
吩咐人熬小柴胡汤后,他将目光移到小乞丐身上,眉头皱得很紧,像打了好些结的绳,解都解不开。
“小鲁,快点拿止血药粉,巾子热水和白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