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怨恨世事不公,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也好过看着身上的皮肉全都溃烂, 整个人散发出难言的味道来, 我根本不敢照镜子,害怕看见让人作呕的脸。
可我不能, 我不想阿娘以后无人赡养。
整个人躲在只露出一点光的屋子里头,我在无数张纸上写下, 活下去。我还是想要活下去, 活在这个世间。
但麻风病医不好, 哪怕汤药灌到肚子里头, 身上的肉却还是一点一点烂下去, 我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可是我到这个时候, 却越发清醒起来,写了很多很多的信,全都放在一个盒子里头,让阿娘放到了酱菜铺里进去的门边上。
信里写的是我在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里头,无数个想要活下去的缘由。现在我用不到了,但是如果有人不想活的话,可以请他看看,也许当那人看完后,或许就不想死了。
原谅我,以前没病时就喜欢做这种烂好心的事情,要死时,也还是这般想着。
不是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真的能救人的话,我好想老天知道,将这些功德都积在我阿娘身上吧。
这辈子她过得太苦了。
阿巧
后面的字迹越发凌乱起来,很多字缩在一起,一团团泪渍,需要细细辨认,当祝陈愿看到信最后的落款人时,明白这是张娘子的女儿写的。
她知道阿巧,知道张娘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听闻她给女儿专门请了先生教导,那时阿巧也很活泼爱笑,又爱做善事,大家都说张娘子有福气着呢,可是谁知道世事无常。
祝陈愿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当她看到纸张上出现了另一种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刚会握笔的人写下的。
努力辨认后,发现是一个地方,叫做小青山,完整的是小青山前头走进去第三棵树旁。
那是汴京埋葬人的地方,是阿巧的埋尸地。
她恍然想起来,那天送走张娘子后,她说:“怎么今年清明这么迟才来,我等不到那时再走了。要是有人能替我去看看阿巧就好了。”
可是当祝陈愿追问地方在哪里,她却只是笑着,并不言语。
这般隐晦。
她凝望着窗前的明月,久久不能平息内心的悸动。
清明,今年来得好迟,可又快要来了。
祝陈愿摸黑出去洗了把脸,眼睫处很湿,她回来后,才把那张纸放到了柜子里,连同那本翻完了的酱菜册子。
默然地盯着蜡烛上头的灯火,看烛光晃动。
良久,叹息着,突然有了无数想要倾诉的欲望,她从旁边的纸笺中抽出一张信纸,磨墨,在纸上写下想跟宋嘉盈说的事情。
见信顺遂:
阿禾,近来你越来越不高兴,都不怎么爱笑了,就算是出来玩,也心事重重。
我心里也很难过,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你。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譬如婚事,譬如生死。
我不愿总与你谈那些人生至理,想必你也不会想要听,那就说说日子里头的趣事吧。
还记得前年你和我一起栽在我房间前面的那颗柳树吗?它今年已经长出了新的枝芽。那时一起买的花,落了又开,现在叶子也又绿了起来,只是得等到秋日才能再看见花开。
我总时常忘记它们,可是它们长得却很好。
还有,你很喜欢的雪蹄和橘团,近来越发爱玩闹,橘团还从墙头爬上去,溜到旁边梅花嫂子的院子里,偷了一根她晾在那里的鱼干,急得雪蹄在下面大喊,却惊动了梅花嫂子,抓了个现行。
可怜我还得赔礼道谢,不过梅花嫂子人很好,她还专门给橘团蒸了一条鱼。
不过偷来的那根鱼干,最后还是没吃着,太咸了吃着要掉毛的,我给它晒了一些,它总要爬到屋檐上去偷一根下来,不单自己吃,还不忘了给雪蹄。
我聘它时,还以为是只性情好的小猫,哪曾想是这般顽劣的性子,时常去打别的小猫,凶横得不行,惹得那些猫都不敢从墙根底下过。
你下次再见它时,可能又得胖一圈。
你好像也没有怎么见过勉哥儿了,他现在长高了一些,早先跟你说过他写的字,最近写的也越发好起来,照旧是爱玩,有了几个好友以后,连食店里头都待不住,玩闹到快打烊才回来。
还有……,
祝陈愿在信里絮絮叨叨写了很多小事,写到最后她说,阿禾,人生总是很难圆满,日子好像也并非每天都无波澜,如果你真的觉得很难过,很难高兴起来,那就写下来,画出来,就像你小时候常做得那样。
盼望你欢愉。
写完后,她思忖了一会儿,拿出画笔来,在纸上将院子里的柳树,花朵,打闹的橘团和雪蹄,以及别的提到过的东西都画下来。
画了很久,才终于画完,信和画另装一个信封,祝陈愿写完后,心里头才没有那么沉闷。
夜里睡下时,她也睡得并不安稳,做了好几个梦,隔日一早醒来时,人还蔫蔫的。
吃完早食后,精神气才算好点,她踱步到储物间去看之前做好的藏介,本来是留着放到夏日吃的。
不过她打开坛子闻到那股辣味,看到坛中的芥菜都瘪下去了,就知道藏介好了,提早吃也没有问题。
再看看前几日腌的酒虾和腌虾,都已经熟了,可以直接拿点来尝尝。
祝陈愿先夹的酒虾,里头虽然放了花椒,却不是很辣,在酒液的浸透中,微微发麻而已,她剥开虾壳,虾肉被腌得微粉偏黄,咬一口,特别弹牙,酒味浓重,不适合多吃。
腌虾里面放的是糯米饭,又倒了酒,味道并不算臭,反而闻起来有些甜津津的,颜色倒是变化不大,虾肉很滑腻,吃起来很新鲜,那股微甜的口感吸附在虾肉上,回味无穷。
她尝了几个后,掏出一些装到另外的小罐里头,放到篮子里,准备提到董温慧的宅子里头去。
宅子离祝家倒不是特别远,走几条街巷过去,就在国子监旁边不远的地方。
门前种了一棵柳树,牌匾挂着董家,她想着应该是这里,上前敲门,门里有人应了一声,过来开门。
出来的是阿香,她看见祝陈愿很高兴,忙请她进来,转头就跑过去找董温慧出来。
院子不大,花架上摆满了花盆,芍药、金纱、千叶桃、香兰等,点缀着小院,还有竹竿上随风飘荡的衣裳,停留在墙头上的麻雀,暖黄的日头下,祝陈愿不由感叹,真好。
董温慧出来得很快,她正在里头忙着蒸糕点,匆匆洗了手就出来了,看见祝陈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却露出个笑脸来。
“先坐下来,我让阿香去泡茶了。”
她提过祝陈愿手上的篮子放到石桌上,笑意盈盈地说道。
“上门总不能空着手来,我便拿了自己做的腌虾和酒虾,你和阿香两人吃,酒虾会醉人,还是要少吃一点。”
祝陈愿拍拍罐子,交代董温慧。
她们说话的间隙,阿香端着茶盏和冒热气的糕点过来,然后又跑回厨房里头。
“快尝尝,这是我近来学会做的松黄饼,味道还不错。”
董温慧将那盘松黄饼推到祝陈愿的面前,一脸期待着让她尝尝看。
松黄饼是用松黄做的,用松树上抽出新芽的花骨朵,二三月时,则取上头的粉末,谓之松黄。
拿来酿酒再合适不过,可若是用松黄加熟蜜,再拌到面粉里,做成饼状上锅蒸熟味道也不错。
祝陈愿拿了一块,咬下一小口,粉末簌簌往下掉,松黄本就不苦,还是味甘,添上熟蜜后味道就更甜。
董温慧虽然饼味道做得不错,可面饼放太多了,吃得发干,她咽下后,赶紧喝了口茶水。
“味道不错,看来最近是在学厨打发时间。”
祝陈愿的一句话,明明谁也没提到,却让董温慧又悄悄红了脸。
她用手扇风,反正昨天也切实想了很久,还是想跟祝陈愿说:“最近,确实是在学厨。我以前从来没有下过厨房,更别提拿过菜刀了,即使到这里,大多都是阿香下厨。可”
说到这里,她明显地沉默了一下,垂头看茶盏,“那天你带我去吃黄老的春日宴后,我发现自己除了想吃不一样的风味以外,更想自己做点吃的。可又不好意思来打扰你,就想着跟阿香学,跟阿姐学。我先学会了买菜,赶个大早去,有好多次,都能在那里碰到蒋四。”
这个名字她念得又轻又快,匆匆带过去,“他每次都很热心告诉我哪家的菜最好,一来二去我们就有些熟了。我原以为,世上大多数的男子都跟我爹那般,在家总是横眉竖眼,摔摔打打,又或是喝花酒,一点精神气都没有。可是,他好像并不这样。
也并不温柔体贴,却从来不会大声嚷嚷,说话间也会考虑到我的感受,从来没有看他皱眉发怒过。岁岁,我是真的很害怕男子朝我发怒,虽然我面上不慌张,可我会手抖,会心慌,会整夜睡不着觉。
所以后来,他说去相国寺的时候,我同意了。”
董温慧没有沉浸在两人的相知相识里,反而是平复着呼吸,她太厌恶她爹了,以至于在脑中想到他发怒的模样,都忍不住手抖。
以前她就想过未来相公,最好是从不大声说话且不会发怒,不会动手打人的,蒋四满足了这一点,董温慧觉得自己很难有理由不动心。
“那他就没有说,以后要怎么样?”
在祝陈愿的心里蒋四应该是有担当的,可若只字不提,那人品着实有待商榷。
“他”,董温慧说到自己的人生大事,还是会羞赧,“他说,我们先定亲。这件事,我还没有跟阿姐说过。”
毕竟私底下与男的私相授受,估计堂姐都不太能相信这是她干出来的事情。
董温慧低头,声音很轻,“要是真定亲了,就请你过来吃饭。”
“那可是件大喜事,黄老指不定高兴地合不拢嘴呢,哪里还要你请吃饭。”
祝陈愿笑得很开心,更多的是宽慰,她哪里能想到当初一心求死的董温慧,不仅绝境逢生,还即将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呢。
她觉得春日可真好,哪怕是背阴的花,都得到了日光雨露,从枯萎到慢慢盛开。
“如果那一天到的时候,我必然亲手给你送一份嫁妆,以后,就不要再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要好好过日子。”
祝陈愿上前拥抱了董温慧,在她耳边轻轻说了这番话。
她忽然泣不成声,“会的,一定会的。”
最后,祝陈愿还是吃了顿午食再走的,走在回程的路上,她走着走着就笑起来。
能够见证一个人向死而生,她如何不高兴呢。
这样的情绪一直延续到她做完食店里的菜,直到米夫人来接她的时候。
交代完一切后,她坐上了马车,只有米夫人在车上,祝陈愿看见她时莫名地有些心虚。
“小娘子近来可好,我最近忙着操持家里头的事情,也没有过来看过你,实在是不应该。”
米夫人客套了好些,才语气低沉地说道:“我们家老米应该也跟小娘子你说过了,他这个人早年间可是个招猫逗狗的顽主,家里头遭了事后,就投身到边关去。哪里想过,现在成了这番模样。到时候小娘子你见了他,别被吓到,也别盯着他看。”
祝陈愿点头,她明白如果眼睛瞎了,身上又有了残疾的话,总会很在意别人的目光,更何况是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如今成了这番模样,更让人难以接受。
她们先到祝家拿酱菜,再赶往曲府。
米师傅在门口迎接两人,一脸愁容,语气又愤愤,故意说得大声一点,“我们回去好了,哪里管得了别人的意愿。他就乐意躺在那床上,饿死他算了。”
也是被府里的曲融折腾地有了怨气,以前脾气就不好,现在脾气越发古怪起来,乐意的时候说话,难受就拿独眼看着别人,横竖怎么样就是不开口。
米师傅自觉也不是没有脾性的人,泥人尚且还有三分的火气在里头呢,谁管他死活,作势就要往外走。
被米夫人白了一眼,她自己上前轻轻推开那扇门,院子里头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光秃秃的,要不就是残花败柳,毫无生机一般。
连丝暖意好像都没有。
里头的椅子上坐着个人,瞧他们进来,就抬起那只没有瞎掉的眼睛看他们,眼里有锐气,可祝陈愿却看他,好像被挖了根的树木一般,失了生气。
整个人干瘪发瘦,好似纸人一般,连喘息声都没有,一道伤疤从左眼上方斜着贯穿到鼻尖,左手的衣袖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