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干起活来时,就不会再管旁人的视线,心思全都在做菜上。
等琉璃肺炖上了后,祝陈愿接着做假沙鳝,拿新鲜的羊脊肉过来,批成大片,将白面和绿豆粉混合好的面粉倒在肉片上,涂抹均匀,用擀面杖敲打,直至有厚度的肉变薄变大,用刀背挑起放到甑上蒸煮。
煮熟好的肉片微微卷翘且发白,祝陈愿将她拿出来放凉后,拿过备好的小刀,眼疾手快地在肉上斜切,切好的花纹就得如同生鳝的一般。
再拿木耳和芫荽堆放在肉片上头,只需用醋淋上一些即可。
等这两道菜做好,日头都已经升起来,外头沸沸扬扬的,可现在祝陈愿却无暇关注,得做第三道菜,逡巡鲊。
做这道菜得用到猪肉,将精肉批成薄片,往里面搁马芹、杏仁、姜丝、圆椒、橘叶、米粉、红曲、盐等等,调料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拌匀后包在干净的笋衣里头,放到甑上蒸到半熟后,出锅浇醋,在锅中炒熟即可出锅。
祝陈愿将手给洗干净,转头就对上了庞师傅晶亮的眼神,他刚才就一直在看她做菜,根本走不动道,一闻到味,恨不得端起盘子就往里头塞几口。
幸亏他还有点理智,而是问祝陈愿,“小娘子,这几盘菜我可以夹一筷子尝尝吗?”
今日要是没尝到这几盘菜的味道,他回去都睡不好觉。
祝陈愿失笑,她还以为什么事情呢,菜本来就烧得多,拿干净的筷子夹点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得有人尝尝味。
“庞师傅,你要是真想尝,就拿双筷子来,拨点到碗里吃。”
她刚说完,庞师傅就拿了一双筷子过来,挨个夹了一点到碗里来,迫不及待那劲,看得米师傅是直摇头。
庞师傅先尝的逡巡鲊,刚才炒的时候,那味道一出来,香得人五迷八道的,他完全不嫌烫,一口咬下去,各种调料经过蒸煮,又被爆炒,一进嘴全都奔到舌尖上,急得庞师傅赶紧咀嚼,细细品尝。
马芹鲜嫩无渣,姜丝和橘叶的那股味全都融到肉里头去了,米粉让猪肉变得滑嫩起来,轻轻一咬,肉就断在齿间,笋皮的香气淡,却全都在肉上,这一口,美得庞师傅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缝。
回味完后,根本不敢开口说话,怕嘴里的香味全跑出去,他闭紧嘴巴,忙夹下一道菜——假沙鳝。
上头的纹理精致而复杂,配上些葱绿的芫荽和棕黑的木耳,让人眼前一亮,庞师傅直接夹一个,用嘴巴包住,肉片又嫩又薄,芫荽的略带些刺激的香气,木耳的爽脆,他是尝完了还想再尝下一个。
不过他也知道不能再吃了,干脆地夹起一片切好的琉璃肺,脏器庞师傅吃得少,因为他总感觉洗得不干净,烧出来也不好吃。
可这是他看着祝陈愿煮的,一看到放了那么多的东西进去,哪里还管脏不脏,直接夹起来,琉璃肺软却有韧劲,里头的味道十分丰富,有姜汁的辛辣,酒香气、薄荷叶的凉意、白蜜的香甜,以及一些藏在肉里头的,全部混起来居然不让人觉得难吃,反而让这琉璃肺别有一番风味。
庞师傅吃了这一小碗的菜,是真心佩服起祝陈愿来,年纪轻轻手艺就这么好,不像他,活了大半辈子,也就只能在包子蒸饼馒头上玩出花样来。
等他想开口说话,又听外头一阵的喧哗,看到祝陈愿的眼神也一直往外头瞟去,这里大半的菜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拘着个小娘子在厨房里头也没意思。
索性开口说道:“小娘子,现在离吃饭还有些时辰,这些菜全都上锅温着,你要是想去外面看看,可以走这里楼梯上去,去二楼观试。”
他光说不成,还给祝陈愿带路,搞得她只能抛下夏小叶和米师傅,一个人走到楼上去。
从楼梯出来就是回廊,祝陈愿左右看了看,这里只有她在上头,而眺望前方,能很清楚地看到前面空地有块高台,旁边围了一圈人。
高台上坐着四位考官,她猜应该都是礼部派来的官员,既然都上来了,她干脆倚靠在栏杆上,看这场论策。
旁边有人拿着铜锣上来,举起来猛地敲了一下,底下说话的瞬间肃静,只有鸟叫声还能听到。
“下一场,论策,第一个抽到的先行上来,裴恒昭。”
拿铜锣的人,喊了三遍才下去。
祝陈愿听到这名字,脑子里就冒出一句,日出月恒,昭昭之宇。
她将目光投到即将上来的人身上,离得不远,还是能够看清那人的脸。
穿着一身白细布做的斓衫,圆领大袖,下身横襕,腰间系着襞积,整个人身姿如松,走起步来爽朗清举。
等他站到台前,向各考官行礼后,再转回来,抬起头时,祝陈愿隔着一段距离都能看清他的脸,眉目成书,萧萧肃肃。
光是看脸,她好似懂得了什么叫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忍不住再看一眼。
祝陈愿的视线还没有收回去,就发现对面的人也在看她,隔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在朗朗天地间,两人互相寻到了对方的目光。
不过很快,他就开始望向更远的地方,而祝陈愿的心里总有种怪异感,好像这个郎君认识她。
不过随着考官开始念题,她也没有心思在这上头,反而专心地听。
“论策有题如下:若一地,本山清水秀,近水靠湖,却因遭蝗灾而发生饥荒,百姓流离失所,涌现很多的流民,城内治安不稳,身为太守该如何应对?”
考官将题目读了两遍,点燃香炉里的香,没人说话,静等着台上的裴恒昭发声。
他面上丝毫不见慌张,不过稍稍思索后,就立马出声,声音清透却有力,“此地既有水,则可组织船赛,不光要举办,还要盛大。”
此话一出,不止看台上几位考官皱眉思索,台下也是哗然一片。
管辖境内有流民,不先安抚流民,反而兴师动众举办船赛,这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在这样嘈杂的声音下,裴恒昭淡然开口,“太守理应带头,游往各地观船赛,且将举办船赛的消息传遍整地。并且船赛的时间得长,至春到夏之际才可,船若不够,那就让满城工匠皆来造船。除此之外,还得借灾年工价便宜,鼓动寺庙又或是大富人家大兴土木。一则,举办船赛得用人,二、造船得要人,三、大兴土木用的人则更多。若是流民皆有事可做,有钱可拿,再施赈灾粮,等到安稳下来,即可安排地里栽种,又何愁他们烧杀抢掠、民心不稳。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尤为饥者最为棘手,所以政之所兴,在顺民心。”
等到他说完,炉中的香刚好燃尽,而底下的人鸦雀无声,几位考官低声交谈。
这样的观点与他们的思想是有相违背的。
作者有话说:
南静言和江渔的感情发展就不再详细描写了,只有一句话,就是能在江湖上混迹多年,又能全身而退的,真的不是什么善茬,虽洁身自好,却不代表这些事情看得少。
后头的官家觉得太学生近来私试不行,是真实发生的,来源于宋徽宗,后头应该会写。
那个论策题目和回答,我自己是编不出来的,完全是参照范仲淹当年在浙江当太守时,发生饥荒后,真实做过的事情改的,不然我真的写不出来这些东西,参考百度。
分享个跟男主名字有关的,本来我给他取的字叫做纯熙,天呐,当时还觉得寓意很好,毕竟他的名字取自“日升月恒,昭昭之宇”,代表光明。
而纯熙也是光明的代表,整句话是“时纯熙矣,是用大介”,意为天下大放光明时,伟大辅佐便降临。结果一搜,这个词大多都是用在女的身上,只能连夜改名。
又罗里吧嗦说了一堆,哪里写得不好,评论跟我说一声吧o_o,前排发红包呀,感谢大家。
日升月恒,昭昭之宇。——《淮南子》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郭茂倩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 ——墨子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管子
第37章 蒸羊眉罕
礼部几位考官窃窃私语, 稍后靠边的一位体格瘦弱,言辞却犀利的莫考官发问,说:“你可知, 君子以为易, 其难也将至矣。若是按你所说,举全城之力办船赛, 让流民有银钱安家糊口。但船赛非一日之功, 等大兴土木, 有活可做之时, 前期又该如何安抚流民?”
他眼神直视裴恒昭,嘴里的话没有停下“毕竟,时年岁善, 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 则民吝且恶。且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你确定,流民真的能安稳等到那时?”
几位考官细想后,暗自赞许, 论策论策, 并非是照搬书里头那一套,他们更想听到的是实实在在可用的, 这回答着实新颖,也确切有不足存在。
裴恒昭面对考官的问题, 并没有慌神, 面上越发沉稳, 他说道:“在办船赛前, 自然得先平稳粮价。”
“如何平稳?灾年粮价只会居高不下。”
考官皆抬起头来, 饶有兴致地看着裴恒昭。
“若是当地粮价一石为一百文, 则可提粮价为一石一百八十文,且不能随意再降。静候几天,只要当地粮价上涨的消息传出,自有不缺粮的外地米商会连夜赶来。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等市面上的米多起来,粮价自会回落。此乃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粮价回落后,只要双管齐下,又何愁流民不安稳。”
裴恒昭当时既已想好对策,自是要周全,可时辰不够,他只说了最要紧的一步。
“那按你所讲,司农寺又或是常平司无需再开仓赈灾?提点刑狱点也不用抓捕盗贼,稳定治安?安抚司也派不上用场?只需派人提高粮价即可。”
莫考官其实心里是极为满意的,可旁的几位考官资历高,又爱端着,他只能不停地发问。
台下看着的学子都为裴恒昭捏了一把汗,按照常理来说,有灾荒就会用到上述几个司,可他却一个都没有说到。
“非也,毕竟赈灾一般分几种,赈给、赈贷、劝分法,赈给则是朝廷将粮直接给灾民,而赈贷,则是先给再让百姓还回来,劝分法,让一些大家富户开放粮仓,这些实行起来各有各的好处和弊端,若是能有更加简便的方法使粮价平稳,有何不可呢?”
裴恒昭稍稍停顿一会儿,理清自己的思绪接着往下说:“据我所知,年年各地都有大小不同的灾荒,如年前胡城、费城接连发生雪灾,而相隔很远的闵州干旱,固城大水,若是全靠转运司将粮食运过去,又或是直接赈粮,大多皆会折在半路,因此四地民风彪悍。自是要有旁的应对,且如此一番后,提点刑狱司照旧可□□,安抚司亦可出来安抚众人,只是无需再赈灾而已。”
一番话引经据典,条理清晰,一直出声的莫考官不再询问,反而是赞许地点点头,论策前面有没说到的地方,后续问话且都能一一回答上,已是不错,且他也没什么好问的。
论策本来应是写出来,现在除却要写,还要考校学子的临场应变能力。皆因之前官家一览太学的私试程文后,直接写下“近览太学生私试程文,词烦理寡,体格卑弱,言虽多而意不达。”
他除了降官后,私底下又召见了他们几个,让几人务必严苛考校,若是弛愎不公,考察不实,那等着他们的除了严厉谴责以外,还有旁的惩罚。
等负责撰写的考官停笔后,几人互相商量后,都在各自的册子上写了个优,最后有位年长的考官说道:“观你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望你步入仕途以后,为官造福一方。”
这已是极高的赞赏,他平日轻易不夸奖人,今日听闻这一番话,却觉得后生可畏,他自己已是思为朽木。
裴恒昭道谢后行礼,面色平静,内心也并无波动,毕竟,他从来都不担心自己能不能当官,反而是忧心自己能不能当得一个好官。
他垂眸,其实刚上台后看见对面的楼阁之上,有个脸熟的小娘子站在那里,有一瞬间他确实晃神了。
等到下来后,对面也是人去楼空,好似刚才是他出现的幻觉。
裴恒昭无意在此事上头多想,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旁边徐培风就挨过去,低头小声说话:“明日晚间,祝家食店去不去,正好上舍试都考完了,我攒了一堆古大古二的坏话要告诉小娘子呢!”
他额头一跳,发现怎么自从去过那家食店后,近几日祝这个姓,就一直围绕在他耳边呢。
“不去。”
“为什么不去,难道你现在也这么迂腐,觉得一个小娘子不能抛头露脸出来开食店?所以才不去的!”
徐培风听了太学有个别人的言论,真是气到了,又听到裴恒昭也这么说,自是又想到了这茬,语气稍稍加重。
“你胡搅蛮缠的功力见长。”
裴恒昭连话都不想多说,瞟了他一眼,没想到徐培风见硬得不行,干脆就来软的,一直在他耳边念叨。
“你要是能安静到论策结束,我就去。”
他真的是不堪其扰,听徐培风说话,不如让他站在台上再答一场来的要好。果然,他此话一出,徐培风立马安静坐好。
———
祝陈愿看完裴恒昭的那一场论策后,久久都无法回神,觉得自己宛如在看江湖中的高手过招,一人剑剑出得快且凌厉,另一人接招毫不费力,整个过程下来行云流水。
她估计自己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忘记今日所见,早先时候,还真以为读书人擅长纸上功夫,如今却发现自己浅薄,嘴上也足以见功底。
只要一思忖,能够站在那里高谈阔论,且言之有物,就越发觉得裴恒昭厉害。
她收起无端且杂乱的思绪,在太学厨房里头忙活完后,时间已经过了晌午,两人想走,庞师傅还想极力挽留,让她们两个留在这里吃顿饭再走。
祝陈愿婉言相拒,“我们就不留在这里了,等之后有空会再来的。”
好说歹说,庞师傅才一脸可惜地放两人走,人走出去了,还跟在后头叫到,“下次来国子监的时候,也过来太学这般看看啊。”
她随口应声,和夏小叶匆匆赶回食店,那里不止有叶大娘等在门口,还有乐山推着辆小车站在门口,上面还放了一个很大的盆子,因为是用油纸完全盖住,祝陈愿没看出来是什么东西。
“乐山大哥,你这是拿了什么东西过来?不会就是你们昨天说的什么羊吧。”
她昨天同意的时候,以为不过是一小盘的羊肉,可这一盆比她一条胳膊都要来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