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陈愿是真的不在意,退一万步说,要是米师傅手艺真能练好,受益的还不是勉哥儿,他还得在国子监小学至少读个七八年的,谁能受得了只吃馒头蒸饼的。
她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上心点,要是米师傅来食店吃饭,可以顺嘴说上一句。
汴京不论大小鱼店,都是用浅抱桶装活鱼的,拿叶子多的柳条将鱼给分开,灌上清水,这样鱼不容易死。
米景也收起那些客套话,往前走几步,给祝陈愿带路,走到鲫鱼边上时说道:“小娘子别看鲫鱼不大,但肉多而肥美,是从旁的渔夫手上收来的,保准味道不错。”
祝陈愿不听店家的自夸,只是凝神瞧桶里的鲫鱼,大小不过比手掌长些,很鲜活,她主要看的是公母。
母鲫鱼肚子里会有很多鱼籽,对于好这口的人来说是人间至味,但祝陈愿不喜欢,况且做鱼羹或红烧,都应该选公鲫鱼,它的肉质相对来说会更嫩一些。
祝陈愿挑了大半的公鲫鱼,让米景给她送到食店去,米景自是一口答应,“小娘子你放心,等会儿让我店里的伙计给你送去,你要是来我铺子里买鱼,都给算便宜些。”
算账时,他少要银钱不说,还又搭上一条大鱼,直让祝陈愿颇为不好意思,本来她就是想着人家认不出她来,过来看看鱼好不好,没想到又占了便宜。
谢绝了米景的相送,她走在回去的路上,墙根边有老人家挑着几筐萝卜在卖,祝陈愿走过去,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走到那老人家跟前,挑了几个大萝卜。
拎萝卜回食店的路上,还有一点路程,祝陈愿停下来歇口气,就瞧见食店门口,夏小叶拿扫帚在扫前面的尘土,她爹则拿巾子擦门,擦完后还想擦上头的牌匾,却发现踮起脚也够不到,只能转头去擦柱子。
祝陈愿听见他朴实的话语,“小叶,人家小娘子让你在这里做活,你得勤快点,看到地上脏了就要扫,碗要抢着洗,不能偷学旁人手艺知道吗?”
夏小叶在尘烟中咳嗽一身,随即应道:“阿爹,我心里明白的。”
她才不会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小娘子肯要她留下干活,自然要多做些,不然除了小娘子好心,哪些食店会要她一个黄毛丫头做活,更遑论还包一顿有油水的晚食。
想到这,夏小叶扫得更卖力了,这三天她和她爹有空就会过来扫扫门前的路,擦擦门上的灰,倒不是为了表现,就是父女俩想感谢,又没有合适的方法。
祝陈愿长叹一口气,生在富贵人家的,山珍海味都有看不上眼的,可生在贫苦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子,过得辛苦不说,两餐不济。
她站在看了一会儿,没有过去,夏小叶倒是抬头的时候瞧见了她,握着扫帚的手通红,很是欢喜,“小娘子,你今日来得早,我和我爹没事情做,就想帮着把门前的地给扫扫。”
夏民跟自己女儿说话还很利索,可一对上祝陈愿,又开始嗫喏起来,声音没有刚才的大声,“小娘子,我家小叶,你还请多担待。”
他是个极为老实巴交的汉子,根本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只干干巴巴说了这么一句,就背过身去,卖力地擦起柱子,擦到亮得能照见人影。
“夏叔,小叶,可快别扫了,难为你们这般上心,午食在这里吃,别跟我客气。”
祝陈愿嘴上说到,直接过去拿走夏小叶手里的扫帚,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头,开裂而僵硬的皮肤剐蹭过祝陈愿的手,有些刺痛,她的手硬得跟握住冰块一般。
祝陈愿下意识一颤,推着她往前走,让她进门去,将手里的扫把往门前一放。
夏民不进去,他擦干净柱子后,又跑到码头上待着去,看看有没有要做活的人。
祝陈愿升起火盆,让夏小叶坐下,她自己伸出手放在火盆边上烤,像是姐妹闲聊般开口,“上元节有去赏灯吗?”
夏小叶摇头,等会儿又点头,“去看了会儿灯后,就回来了,没什么好看的。”
灯再好看,她也买不起,还不趁着要人的时候多去干点活,赚点家用来得实在。
“你十五了是吗?能少碰些冷水,就少碰,也别总挑鱼行那边的活计,女儿家的身体最怕寒,你。”
祝陈愿本想说,再这般下去,每个月来月事时不得痛得半死,又怕夏小叶脸皮薄,不愿跟人谈论这等私密的事情,吞下后头没开口的话。
她也知道,夏小叶的家里除了她爹,还有阿娘和一个三岁多患病的妹妹,她娘这段时间带着妹妹去外头求医,所以她才那么拼命地赚银子。
“你阿娘和妹妹回来了吗?”
一提到这个,夏小叶难得露出笑容,“回来了,妹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只要多补补,身体会更好的。”
祝陈愿“唔”了一声,转头让夏小叶烧火,她将萝卜洗干净,又洗了些碎米出来,招手让夏小叶到灶前看。
“你也知道,食店里做的菜费油费调料,还得要好的菜蔬,就算我教会你,你也不可能回去做。不过我想教你做的菜,只需要萝卜和碎米。”
祝陈愿的眼睛特别漂亮,尤其是她专注盯着一个人看时,真诚而动人。
“这不是拜师学艺,你不用觉得惶恐,只需要认真记下便是,这个菜叫做玉糁羹,名字不重要,做法很简单,等会儿我做一遍,你看着。
这个羹连调味的东西都不用放,我知道你省下的每一文都想用在你妹妹身上,可是光是省没有用的,该吃还得吃饱。学会了这个羹后,碎米你去城西周家米铺买,那里的碎米便宜,只需要五文钱一斤,还是从白米里过筛出来的。萝卜你可以起早去东城门脚下买,那里有城外的菜贩子挑过来卖的,一两文钱一斤罢了。”
祝陈愿昨日看到玉糁羹的做法,就想起夏小叶,知道她还有个生病的妹妹后,就忍不住想教她点什么,这个不用油盐的就极为合适。
油盐酱醋茶等调味品,对于贫苦人家来说,每天用得多了,都是一项极大的开支。祝陈愿明白,所以根本不会教夏小叶做什么大菜。
夏小叶听完这番话,抠着自己手,眼睛里头亮晶晶的,她根本不敢开口,怕自己一出口就是哭腔,平白显得矫情。
只是使劲点头,表明自己真的听到了。
等锅中的水烧热之际,祝陈愿拿来石臼,将萝卜放进去,捣碎,边做边说,“没有石臼,可以拿木头或者刀背用力拍,大人吃不用很碎,留些小块也可以,给你妹妹吃的话,可以捣成糊状,萝卜吃腻的话,还可以换成芋头,做法都是一样的。”
水冒起泡来,再放入碎米粒,稍煮会儿,就往里头倒入捣碎的萝卜,不用再放任何东西,只用小火炖煮就行。
“羹一定要煮得烂熟,单吃会有点无味,不能一天全都吃这个,还是要吃些有油水的东西,不然会全身无力,但是比只吃饘粥要好很多。”
祝陈愿只能言尽于此,她能够做得不多,日子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过起来,况且现下她能想到不用怎么费银钱的就是玉糁羹。
“小娘子,我…”
夏小叶感激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你要记得,现在的苦是暂时的,把自己的日子给过下去,过好,可比什么都重要。”
祝陈愿说完,掀开锅盖,里头粥白糊糊而软烂,一点油腥颜色都没有,她盛了两碗,“你吃完后,再去拿给你阿爹。”
没有盐的调味,玉糁羹看起来很寡淡,但新鲜萝卜的清甜却已经全都渗进到粥里去,白米本身也有些甜味,两相融合,抿在舌尖,后有回甘。
烂熟到分不清萝卜和白米,一口进到嘴里,烫而黏稠,玉糁羹很滑,都不用咽。
“士大夫还说玉糁羹能跟天竺酥酡比呢,说人间绝无此味。”
祝陈愿一勺下肚后,感慨道。夏小叶不知道什么天竺酥酡,但她觉得眼前的羹特别好喝,非要比较的话,得胜过当初那碗梅花汤饼。
作者有话说:
这个玉糁羹是苏轼发明的,说人间绝无此味,但是我没有试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吃。
还可以用芋头做,味道也说不错,他专门写了首诗,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
第14章 玉蝉羹
吃完玉糁羹后,米家鱼店的伙计将祝陈愿买的鲫鱼送过来,倒在之前买鳜鱼留下的木桶中。
“小叶,你过来处理鲫鱼。”
祝陈愿招手,夏小叶放下手中擦灶台的巾子,拿上一碗的生油,到她的边上来。
鲫鱼滑溜,鱼身黏液颇多,祝陈愿就教她在洗鱼身时,往里头滴入几滴生油,但得先将鱼给拍晕。
夏小叶每每滴油的时候,就拿根筷子,往碗中一蘸,迅速移到盆里,说两滴那就半点也不带多的。
处理好的鲫鱼到祝陈愿手里后,她切下鲫鱼腹部下的两片鱼腩,放到前头的盆里,留下等会儿再做个鱼肚羹。
做玉蝉羹的鱼片,也得跟纸那般菲薄,得薄而匀,不能鱼边肥厚而中间薄。
祝陈愿下手时,总会想起那天看赵十一郎斫鲙的手法,双刀她不行,没有一定的功底,左右手无法把控刀具,她在一条鲫鱼上反复练习,终究还是换回她常用的刀法来。
找回手感后,鲫鱼先去鱼皮,再剔骨,切断,祝陈愿按压鱼肉,刀横切,薄抹,抹下来的鱼片薄到可以看见木砧板上的木纹,十分清晰。
鱼片得放到铺好的黄纸上,将多余的水分吸干净,不然等会裹豆粉时,粉会沾太多。
叶大娘来得也早,推门进来瞧见两人已经在忙活了,嘴上连连说道:“下次小娘子要是忙得早,就跟我说声,我也好早些来,省得次次我都晚来,少干活计还多领工钱。”
她做事拎得清,心中自有一杆秤在那里,不当老好人,也不会平白去占别人的便宜,拿多少的银子,就做多少的事情。
祝陈愿直起腰身来,拍拍旁边的黄纸,“大娘,下次要早点来,我知会你一声,今日是我来的时候,小叶和她爹在门口扫地,我才叫她进来帮忙的。你老帮我把鱼片在黄纸上抹去水分。”
“我一瞧小叶就是勤快人,有她在,我干活都松快不少呢。”
叶大娘心胸开阔,都是在食店里干活的,又不需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她只恨不得多替小叶说几句好话,让她能安稳留在食店里干活,好歹也能留点银子傍身。
夏小叶受不住别人的夸奖,只憨憨地笑,干起活来越发卖力。
等鱼片上的水分全都被黄纸吸干后,表皮上没有一丁点的水分,祝陈愿洗净手,去抱来一瓶豆粉。
豆粉是用绿豆磨制而成的粉末,她爱用豆粉来抹在鱼片上。
沾粉衣,祝陈愿是自己来的,怕她们两个沾粉过多,让鱼片薄厚不匀,鱼片干透后,粘的粉就不会太多,一层很薄的粉包裹起鱼片,薄到里头鱼肉的嫩红都瞧得见。
玉蝉羹的汤底得用砂锅熬制,祝陈愿腾不开手,唤道:“大娘,你帮我生个炉子,拿砂锅来,要最大的,用热水洗洗。”
叶大娘手脚麻利,厨房里头的东西放在哪她都清楚,不多时就炉子里就升起火烟。
鲫鱼的鱼骨全都放到砂锅里熬制,得要小半个时辰,熬好汤底后才能放鱼片。
趁着时辰还算早,祝陈愿开始做鱼肚羹,虽然都是羹,做法却大不相同。
一木盆的鱼腩得先洗净,沥干水分后,祝陈愿放入切好的葱花、黄酒、盐,还有一点点的胡椒末,上手抓拌均匀。
玉蝉羹熬汤是要用鱼骨,而鱼肚羹熬汤,最好放几条完整的鱼,熬出来的鱼汤才会香浓。
祝陈愿又往另一个砂锅里放了六条处理好的鲫鱼,放姜片,上锅炖煮。
她稍微空闲下来后,夏小叶打扫灶台,清理留下来的水渍、鱼刺等小物,叶大娘坐在灶台后帮忙看火,灶上煮着饭。
“算算日子,得快到雨水了吧?”
祝陈愿在烤火时,突然想起来,上元节过后没几天,就是雨水节气。
“小娘子说得不错,可不就快雨水了,年年这时候就指望着回暖,可次次都是一天冷过一天,汴京城的气候属实愁煞人。我老家在江南那地界的,那里年年到了雨水节气,家家户户都会扛着锄头,去地里春耕,那里呀,天气转暖的快。”
叶大娘前头说得还好好的,可越说声音越发低落下去,江南啊,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了,她从豆蔻年华来到汴京,现下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儿孙满堂。
江南的草萌芽,花一茬又一茬的开,但她却再也回不去了,回去也没有她思念和牵挂的人。
“大娘,你帮我两个锅内的鱼汤都拿布过筛几遍,别留下刺。”
眼瞧着叶大娘怔怔出神,祝陈愿赶紧打断她的思绪,给她安排了个活计。
玉蝉羹的汤汁得要只需要过筛掉鱼骨架,确保汤汁里头没有残留在底部的小刺即可。
而鱼肚羹里头的鱼肉全都得捞出来,只留鱼汤。
几人正忙活着的时候,已经散学的祝程勉跟在祝清和后头进来,才刚放下书箱,就凑到祝陈愿身边小声地说,“阿姐,我有个同窗在外头,他要来食店吃饭,我可跟他说好了,来吃晚食可以,但不能不付银子。”
祝程勉仰着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还一心等祝陈愿夸奖他。
却不料,祝陈愿直接上手拍了下他的额头,“你这话说的是没错,要是你同窗天天过来吃饭,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可现下,他才刚到食店里头尺一次,你作为半个主人,是不是得大气点,请他吃一顿。”
祝程勉捂着额头不解,怎么说来说去,得成了他花钱请茅十八吃饭,想起自己藏得好好的三十几文钱,以及茅十八那一碗饭都填不饱的胃口。
他逐渐皱起眉头,中间挤出一个川字来,嘴唇抿得紧紧的,只差没当场哭出来。